錦瑟無端 第一部 天寒鬆子落 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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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未到轅門口,蕭曉雲就看到了那輛馬車,車轅前套著兩匹棕色的小牡馬,半舊的紫色錦緞套在黃楊木的車蓋外,邊緣裝飾著十二色流蘇,長長的垂了下來,將坐在車內的人遮住麵孔,隻露出下半身的桃花裙,帶著風流的弧線嫋嫋婷婷的垂了下來。
蕭曉雲的心沒來由的一沉,拉著韁繩放馬小跑過去。
侍立在一旁的丫鬟最先聽到馬蹄聲,扭頭看了她一眼,低聲向車內人稟告。坐在裏麵的人有一點輕微的晃動,似是吩咐了些什麼,隨即那個丫環將車蓋上掛著的流蘇攏到旁邊,露出一車光豔明媚的美麗。
剛喝了的水似乎被馬給顛了個精光,蕭曉雲聽到自己嗓子裏咕嘟一聲,覺得口又有些幹,頓時無限懷念著營裏自己桌子上放著的那一壺清茶。
“弟妹!”車內女子美目流轉,儀態萬方的轉了過來:“怎得日頭偏西了才來營中,可是有事耽擱了?”
“夫人。”蕭曉雲隻覺得嗓子越發的幹渴,卻又無法離開,隻得在馬上抱拳行禮:“下官有要事去了秦將軍營地。夫人車駕在此,想必是等候將軍大人了。”
那名美婦螓首輕點,嗓音嬌軟低道:“璿兒鬧著要來找爹,我也拗不過他。”她愛憐的摸了摸身邊的男孩,柔柔的說:“璿兒,見了嬸娘怎麼不打招呼呢。”
那男孩抬起頭來,與他爹長得一摸一樣的國字臉,濃眉大眼雖然少了很多威嚴,卻也透著不加掩飾的狠烈:“裴璿給嬸娘問安。”
眼看著有六分相似的麵孔吐出這麼一句話來,蕭曉雲嗓子一緊,手裏的韁繩不小心脫手又急忙握住。青驄馬在地上刨了兩下,撒蹄子本想跑,又被馬韁拉住,極其不滿的在地上直打轉:“太客氣了。”蕭曉雲急忙擺手:“璿兒叫我名字就好了。”
那名美婦笑容加深了兩分,臉上的神色極是動人:“輩分還是不能亂。誌玄不在你身邊,若是我先亂了輩份,不是枉費他叫了我這幾年的嫂子。”她很是關心的向前欠了欠身,溫婉嫻淑的倚在車壁旁:“石榴那個丫頭,用起來可曾順手?若是她有偷懶或者服侍不周,盡管告訴我。”
蕭曉雲從馬上俯下身子,正試圖扭正裴璿的稱呼,聽了這話急忙回答:“一切都挺好的,有勞夫人費心。”她想了想措辭才說:“其實下官一個人住慣了,有了丫鬟伺候,自己閑下來反而覺得有些怪怪的。不如先讓石榴回去……”
“那怎麼行。”那名美婦打斷她的話輕聲說:“你一個女孩子,住在城東那麼遠的地方,身邊若沒個使喚的人,那多不方便。萬一再有個好歹,我怎麼跟誌玄交待。石榴這孩子做事還好,就是性子偶爾活潑了點,你若是嫌她吵,我再換個丫頭給你。”
蕭曉雲聽了這話急忙搖頭:“不用不用,她就挺好的。”她急於結束這場對話,“下官已經遲到許久,先進營裏去報到。夫人可要一同進去?”
“夫君他治軍甚嚴,從不允許我們隨意出入軍營。”那女子抬手扶了扶濃密的鬢發,一雙素手細潤如脂,看了看日頭才說:“我就在這裏等吧,反正也不差這一時半刻。”
蕭曉雲連忙點頭說:“既如此,下官就先告辭了。”腳下用力,一夾馬肚,青驄馬立刻竄了出去,飛奔進入轅門。
進入轅門的時候,蕭曉雲忽然覺得自己剛才的行徑,跟逃跑沒有什麼兩樣,極沒有骨氣。
超級瑪莉已經到了中軍大帳,蕭曉雲心裏卻不知怎的不願意進去。勒住青驄馬在帥帳之外打轉的時候,齊文剛好出來:“蕭副將!”他走過來幫她拉住馬韁:“怎麼這個時候才回來,少爺下午就問了好幾次了。”
“唔。”蕭曉雲心不在焉的點了點頭,又朝帥帳望了望“將軍呢?”
“在帳裏呢。”齊文看她在馬上隻是呆呆的看,並沒有要下馬的意思,於是提醒到:“蕭副將,您先去見少爺。這馬我幫你牽到馬廄裏去?”
蕭曉雲仍是盯著那帳篷,過了好一會才搖頭:“不用客氣,我先回去換衣服。”
她的眼睛與往常有些不同,水汪汪的似乎有些焦距不清。齊文聞到淡淡的酒味,當下了然道:“既如此,我先去向少爺稟告。”想了想又說:“因為蕭副將今日遲到,少爺已經有些不高興了。您要小心,軍法可是不容情的。”
蕭曉雲嗯了一聲,打馬回了自家帳篷。一邊解衣服一邊找水喝,誰知找到的卻是一個空茶壺。這才想起來身邊的那三個人都已離開,一時怔在當場,心裏又酸又澀,辨不出任何滋味。
裴行儼進門時看到的便是這副場景:束衣的玉帶早已解開,慵慵懶懶的掛在腰間,緋色的官袍半敞開,露出白的耀眼的絲製中衣。蕭曉雲臉上紅撲撲的仿佛塗了胭脂,呼吸有些不穩,半閉著眼靠在桌子的邊沿,小指微勾著的茶壺在空中晃來晃去。裴行儼擺了擺手讓齊文在外麵等著,自己放輕了腳步往裏走,快要靠近的時候,聞到一點淡淡的梨花春的味道。
他皺起了眉頭:“你喝了酒?”
蕭曉雲猛地一驚,腳下不自覺的向後退步,卻被身後的桌子擋住了去路,隨即右手微抬,擺出一幅可攻可守的姿態。她戒備的狀態不過是一眨眼的功夫,看清楚來人立刻收了回去:“將軍!”
裴行儼微皺了皺眉,點點頭把問題又重複了一遍:“你喝了酒?”
“嗯,六哥拉著我一定要喝酒,逃不過。”蕭曉雲滿不在乎的點點頭,茶壺顫巍巍的勾在指尖,隨意的擺著:“不好意思,回來晚了。”
衣衫不整的模樣,滿身的酒氣,沒有誠意的道歉,甚至連勾著的那個茶壺,都透出說不出的輕佻。裴行儼一瞬間有些憤怒,大手一揮,不加考慮的拍了過去:“你知不知道今夜是你值營!”
“啪啦。”白瓷的茶壺跌在地上,碎成幾瓣,壺底僅存的一點點水順著縫隙流了出來,很快滲入黃土地中沒了蹤影,留下粗瓷的內膽,幹涸的好像沙漠中瀕死的怪獸。
蕭曉雲愣住,她的身體在意識之前不自覺地躲避,發空的腦子甚至忘記了指頭上還掛著茶壺。
裴行儼也愣住,他本是要扶一下蕭曉雲的肩膀,提醒她身為副將的責任。
就像磁鐵的同極,一種叫做沉默的磁力將兩人向不同的方向推去。
兩人都是經沙場磨練的人,雖然心裏驚詫,外表卻如同沒事人一樣。
裴行儼不對地上那茶壺看都沒看一眼,身形沉穩衣擺不動
蕭曉雲也不動聲色的垂著頭,長長了的瀏海將眼睛遮去了一半,隻露出緊抿著的嘴唇,恭恭敬敬的行禮:“請將軍稍候,下官先去更衣。”
裴行儼看著她斂了袍袖急匆匆地消失在屏風之後,才有些後悔或許是應該道歉的。雖然,自己也沒有錯。
蕭曉雲最近很低迷,自從進了洛州之後,她總是掛著微笑的麵具堂而皇之的走神。裴行儼太熟悉她的套路:先是呆住,然後嘴角上揚微笑,再然後眼睛沒了焦距。在瓦崗的時候,她很少如此,但是到了洛州之後,她卻經常這樣的忘卻自己的處境,甚至在開會或者練兵的時候都如此。裴行儼覺得,或許是沒了朱玉鳳孫白虎齊武他們陪在身邊,所以她有些寂寞吧。
蕭曉雲換了平日裏穿的戎裝,衣袖與領子邊緣裏填充著的茶葉散發出熟悉的味道,頓時整個人也精神了起來,心情倒不似剛才那樣惆悵,從屏風後轉出來的時候,臉上已是晴空萬裏,連語氣都變的輕快起來:“讓裴大哥久等了,多多恕罪啊。”
裴行儼最欣賞蕭曉雲的,便是她這份隨時可見的樂觀,反正剛才的不快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誤會,當下讓齊武回去取了新的茶壺過來,又囑咐他弄些熱水泡茶,這才對蕭曉雲笑道:“今日與謝映登比試,難不成你又贏了?”
蕭曉雲扮了個鬼臉:“怎麼可能?若是我贏了,六哥怎會請我喝酒。”她吐了吐舌頭道,“自然是我輸了。”
裴行儼將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打趣道:“輸了你還這麼高興。”
“因為輸得心服口服啊!”蕭曉雲坐在凳子上,努力把腿向前蹬了蹬,放鬆了一下身體才說“這次六哥確實是下了功夫,這幾天我的確是倦怠了。”她伸手噼裏啪啦的拍著自己的臉頰:“加油加油!下次要一雪前恥!”
她的臉頰本就染上了酒色,這麼一拍,越發紅彤彤的嬌豔。裴行儼拉住她的手,也笑道:“既然如此,我今後也要對你嚴厲些。免得被人說我裴行儼的人比不過秦瓊的下屬。”
話雖這麼說,裴行儼還是敏銳地從蕭曉雲神采奕奕的臉上發現眉眼間的濃鬱的酒意:“看你今天的樣子,倒像是比平日喝的多了些。”
“這個你都能看出來,裴大哥真是厲害。”蕭曉雲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今天這場比試時間長了點,午時三刻才結束。軍營裏早就沒了午飯,所以六哥請大家去酒樓。六哥一向能喝,何況這次又贏了我。”她眼睛彎的剩下一條縫,笑的很是開心:“我能回來就不錯了,六哥和羅士信都喝醉了,是被秦大哥拖回去的。今夜肯定少不了麵壁思過,嗬嗬……”
裴行儼看她笑得開心,心裏就不能肯定今天這酒到底是謝映登高興喝多了還是被蕭曉雲灌醉了,不過心情卻好了很多:“你若是再晚回來半個時辰,今天晚上也少不了麵壁思過!”
蕭曉雲聽了這話,笑得越發厲害,眯著眼去看裴行儼:“我自然知道,所以老早就假裝醉酒倒過去了。”她貌似不經意的說,“我雖然胡鬧,正事可從沒有耽擱過。”
裴行儼聽了這話,知道她為著剛才那個爭吵還心存不滿。當下寬厚的笑了笑。正好齊文帶了一套新的茶具和水過來,於是忽略了這個帶著醉意的挑釁,親自給她倒了水遞過去,順便岔開話題,低聲安撫這個偶爾有些小心眼的副將。
蕭曉雲與裴行儼說了一會今天的比試,又談了談朝廷裏最近晦暗不明的局勢,緊張的神經慢慢鬆懈下來,一直壓著的酒勁就反了上來。梨花春這種酒喝起來綿軟纏綿,後勁卻非常的大。蕭曉雲昨夜半夜驚醒,今日早上早起,又彎弓打馬跑了一個上午,縱然特別注意少喝,卻還是敵不過酒意帶出來的那一股股疲憊,眼皮子犯沉就有些睜不開。
裴行儼見她口齒越來越模糊,也知道她現在困的厲害,心疼她的身體,又怪怨她喝太多的酒,半是命令半是哄騙的讓她去休息。蕭曉雲知道今夜自己要值守,馬虎不得,口齒不清的說隻睡一小會,一遍又一遍的叮囑裴行儼記得叫醒她,得到保證後和衣往床上一載,立時睡死過去。
齊文一直在旁邊侍立,待裴行儼仔細的給蕭曉雲拉好被子,才上來輕聲說:“夫人帶著少爺來了,如今在轅門外等著。”
裴行儼看著蕭曉雲安靜的躺在床上,身體隨著呼吸輕微的起伏,被酒染的緋紅的五官放鬆下來,少了平日的冷冽,倒透出無限的疲憊,心裏忽然想起些事情,隨口問:“來了多久了?”
“似乎有一段時間了。”齊文不敢亂看,低聲說:“夫人特別來等少爺您回家吃晚飯。”他頓了頓又補充道:“聽說這是老爺的意思。”
“既然如此,那就回去吃飯吧。”裴行儼看了看日頭,想了一會才說:“你在這裏守著,我安排些事情,換身衣服再走。”蕭曉雲躺在床上睡的正香,隻是有些不安穩,翻了幾個身,捂著心口蜷到角落裏不再動彈。他歎了口氣,伸手給蕭曉雲整了整被子,起身吩咐齊文:“今天你先在這裏守著,一個時辰以後記得叫醒她!”
伸手摸了摸蕭曉雲燒得通紅的臉蛋,裴行儼低聲問齊文:“言草新送給曉雲的那個侍女,你聽說過麼?”
齊文搖了搖頭低聲說:“這個侍女叫石榴,據說是個秀才的女兒,很是知書達理。其他便不曾聽過。”
裴行儼點了點頭:之前那幾個侍女,都被蕭曉雲退了回來,問她理由隻是笑的冷冷的說沒有什麼共同語言。幸好言草找個了個讀過書的丫鬟去服侍,想來這個石榴應該是不錯的。他扭頭看了看床上睡的正香的那人,頭一次發現自己這麼婆媽,自嘲的搖了搖頭,轉身離開。
裴行儼走的時候,蕭曉雲正蜷在床上睡覺,麵朝裏麵躺著,遮住了被夢魘擠壓的滿是痛苦的臉。
仍然是那樣的聲音,帶著逐漸消失的溫暖,一遍又一遍的在耳邊訴說:
榮辱與共,生死不離!
榮辱與共,生死不離!
夠了沒有!
蕭曉雲猛地坐了起來,將旁邊守著的人嚇了一跳:“蕭副將?”齊文驚詫的看著她坐在那裏,眼裏帶著茫然的驚慌:“您怎麼了?”
慢慢平複紊亂心跳,蕭曉雲記起自己在軍營裏,晚上還要值營,於是微微喘氣低聲問:“什麼時候了?
“差不多酉時三刻。”齊文看了看剛黑下來的天空,又補充道:“你還沒睡夠半個時辰呢。”
蕭曉雲覺得頭有點暈,準備躺下去再休息一會,轉念又想到那個陰魂不散的夢,於是改了主意:“算了,既然醒了,就起來吧。”
她翻身下床彎腰去穿靴子,起身的時候,有一滴汗珠從發間滲出,順著脊梁慢慢的落了下去,帶著秋天夜晚的涼意緩緩滑落,激起後背皮膚一陣陣的寒意。蕭曉雲咬著牙把衝上來的哆嗦忍了回去,係緊襪帶問:“將軍呢?”
“已經回府了。”齊文恭恭敬敬的說:“蕭副將要用晚飯麼?”
蕭曉雲揮了揮手起身:“算了,中午吃多了。”她利落的整理被壓出褶皺的衣服:“跟夫人少爺一起回去了了?”
“是。”齊文見蕭曉雲牙齒狠狠地咬了咬嘴唇,急忙說:“夫人與少爺一直在外麵,並未進轅門。”
蕭曉雲點了點頭:“我回來的時候碰到了,隻是忘了說。”
蕭曉雲忘了的事情,大抵都是些無關緊要的的事情。不過將軍的夫人等在門外,雖說不是什麼大事,但也不至於小到不值得注意。齊文看蕭曉雲背好弓箭,急忙搶先打開帳簾:“今夜裴家家宴,所以少爺不得不回去,沒有留下來吃晚飯。您也不必生氣……”
他忽然頓了下來,因為那個本來走的大步流星的蕭曉雲突然停下來,笑眯眯的看著他:“齊文,你不覺得自己今天話很多麼?”她嘴角微微勾著,眼裏的光芒卻細微如針,準確地從那扇叫做私心的門縫裏紮了進去,將他的秘密一掃而空:“你的態度倒是殷勤了不少。”蕭曉雲嘴角的弧度越來越大“你忘了阿武的事情了麼?還是想要坐山觀虎鬥?又或者……”她饒有興趣的靠在門口,上上下下的打量著他:“你要借誰的刀,殺誰的人?”
蕭曉雲就靠在帳門口,齊文舉著厚重的帳簾,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胳膊發酸的立在那裏,在她眯著的眼睛中,覺得自己仿佛是被貓逼到牆角老鼠,心驚肉跳的恨不能給自己兩個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