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閣並不大，但處處雕梁畫棟精美絕倫。領路之人自言他沒有被允許進入閣內，職責已盡，便讓蘇瑾年主仆自行入內。
    推門而入的瞬間，蘇瑾年幾乎有種異世得覓鄉親的錯覺，那雙黑曜石般的瞳中閃過一抹異樣的光彩，仿佛是情感的波動在那一方玄黑的眸中漾出陣陣漣漪。
    入目的，那是一方水池，池中荷花搖曳，錦鯉成趣。水麵漣漪陣陣，仰頭看去，上方屋頂處實乃一塊塊晶瑩剔透的極品水晶，星星點點的雨水從縫隙間鑽入，彙聚成水麵的圈圈碰撞。
    “一般人初進我這華閣都會大吃一驚，瑾年的表現可真是有夠肖似蘇莊主的。”一身華衣的沈晴瑛緩緩下樓，唇角的笑意微微收斂，似乎真有幾分受挫之情。
    那樓梯東西各有一處，到二樓時，卻成回廊之勢圍繞在荷花池之上，猶如天井。
    蘇瑾年收回視線，眼中雖不掩驚歎，卻——若這一切真是出自沈晴瑛之手，那麼，他隻能當做是一種設計上的巧合。
    “能在這個時節看到荷花本就夠讓人驚歎的了，再加上還是在樓閣之內，這樣的設計真正是匠心獨具……”不待蘇瑾年開口，沈晴瑛便幽幽傾訴起來，子子句句間，不免讓人聯想到某種情愫，以及——
    “這不是沈哥哥設計的嗎？”蘇瑾年眨了眨眼，歪頭一副好奇狀，然而眼底深處卻波瀾不驚。他想到了那個人，那個他為之而來的人。
    “瑾年高台我了，這是我……夫子贈予我的生日禮物。”沈晴瑛仿佛想到而來什麼，神情一下子柔和下來，及至視線掃過蘇瑾年時，卻突然一緊。
    蘇瑾年卻似沒有看到，略一思索，恍然想到了什麼似的，急急求證，“五日前我在樹林中遇到一個長相很俊美的叔叔，他一開口便是問我有沒有見過沈哥哥你，瑾年看他來曆不明，怕他是壞人便撒了謊，那個叔叔不會就是沈哥哥的夫子吧？”
    沈晴瑛表情一怔，“他……你見過他？”那天他根本就沒和顏一起出去過，顏為什麼會去見蘇瑾年？為什麼避開他不讓他知道？
    “啊？那人真的是沈哥哥的夫子，那為什麼我都沒有看見沈哥哥？”蘇瑾年語氣天真，表情詫異，沈晴瑛自有心思，也未注意到蘇瑾年的態度變得如投石問路般小心設套。
    “沈哥哥不會怪我說謊欺騙你的夫子吧？”蘇瑾年有些小小的擔憂，“那位叔叔不會生我的氣吧？”
    “怎麼會，瑾年並非故意，顏……夫子不會這麼計較的。”沈晴瑛的笑容有些勉強。顏隻說他不喜歡蘇瑾年，出言要他殺了他，卻從未告訴他那日他去見蘇瑾年所發生之事，為何他的態度，突然轉變得如此堅決……
    顏夫子？
    蘇瑾年漫不經心地和月落交換了一下眼神，但看沈晴瑛的態度，明眼人都明白那人對他而言可絕不僅僅是個夫子，不管他再如何有心掩飾，這種愛上一個人的幸福和苦澀，總會在舉手投足間不經意地表露出來。而那位所謂姓顏的夫子，就他們當日所見，隻怕夫子身份是個幌子而已。就不知，這動了心的沈晴瑛，是被蒙在鼓裏，還是有心包庇！
    蘇瑾年眼眸一動，毫不遲疑地接口，“沈哥哥，那瑾年能見見顏夫子麼，我想跟他當麵道歉。”
    “恐怕不行，夫子昨日便回嶽陽城了。”沈晴瑛微微一笑，不假思索地拒絕。隨即拍了拍手，立刻有侍女端著精美的餐具和點心從樓梯一側的通道緩緩走來，見了人恭順地福一福身，便嫋嫋婷婷往二樓而去。
    “也差不多到午時了，想來瑾年也餓了，不妨隨我去二樓用餐，可好？”沈晴瑛看著因他的話語而麵露沮喪的蘇瑾年，語氣安慰，果不其然，這小孩的心思瞬間便被勾到食物上。
    “有春哉樓的糕點嗎？”蘇瑾年興衝衝地看著沈晴瑛，得到肯定的答複，興奮的小人兒一臉開心地上前拉住沈晴瑛的手便往二樓走去。
    沈晴瑛看著被牽住的手，眼神複雜。蘇瑾年對他並不設防，隻是，一旦他動了手，洞庭山莊的超然地位將不複存在，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下場，但洞庭山莊卻是父兄心血，叫他如何舍下！然而，顏卻是他一心癡戀之人啊，即便知道是地獄，他也已無法停住撲火的腳步！想到那人在他耳邊的低語，沈晴瑛笑了，苦澀，卻堅定。
    華閣本就立於高處，二樓視線極為開闊，放眼望去，一片片淺綠深綠高低起伏，或雄偉或雅致的建築雜陳其間，遠遠地，煙波飄渺的洞庭依稀可見。
    蘇瑾年本就不是為了賞景而來，隻瞄了兩眼，便毫無興致。
    沈晴瑛以為他小兒心性，微微一笑，將他點名的春哉樓糕點推到他麵前。蘇小公子的愛好其實一點都不難打聽，偏好甜食、零食，尤以春哉樓的糕點最對他胃口，平日裏幾乎少不得。
    白瓷碗碟隻手掌大小，每一隻碟中僅三片小巧精致、香酥誘|人的糕點，莫說不能填飽肚子，單就是一碟五兩銀子的價格就貴得令人咂舌了。不過，看蘇瑾年享受糕點的牛嚼行為，他是定然不知價錢幾何的。
    眨眼間，蘇瑾年便消滅了二十兩有餘，沈晴瑛自然不見心痛，長指伸出，也拈起一塊淺綠色的綠豆糕，慢慢咀嚼。
    世人皆傳五色雨之毒毒性奇特，誰會知曉下毒要求也異常苛刻。五種顏色的毒必須下在每一樣同色的東西上，若非五色齊碰，此毒對人半點無害。
    沈晴瑛不願去想為何對於這種幾乎失傳的奇毒顏會知曉得如此清楚，更不願去思考湖州滅門案與他有何關係，他寧願相信，顏將蘇瑾年所食之毒壓後兩天毒發以嫁禍重霄，是為給他脫身方便！顏……是愛他的！
    “沈哥哥找我是有什麼事嗎？”蘇瑾年語氣親昵，糯軟的聲音猶如那一碟碟被他吞食入腹的糕點，軟軟的，酥酥的，極是惹人愛憐。
    沈晴瑛撇開眼，不忍去看那雙天真信賴的眼眸，半晌才開口道，“那天夜宴多謝瑾年了。”見蘇瑾年露出疑惑的神色，沈晴瑛垂眸看著指尖殘留的碎屑，緩緩道，“瑾年不必知道為何，你隻要知道你幫了沈哥哥很大的忙，沈哥哥很感謝你。”
    對不起，為了顏，我隻能這麼做……每年你的忌日和清明，我一定遙寄一炷清香，捎上你最愛的糕點……
    “好吧，瑾年不問就是了，反正有春哉樓的糕點！”蘇瑾年邊應著邊享受似的饕餮碟中糕點，嘴巴一張一合忙個不停，那雙漂亮的眸子更是幸福得彎成了一道月牙，純真無邪。
    沈晴瑛勉強地擠出一抹笑，想找個話題聊一聊打發時間，卻突然醒悟蘇瑾年的年紀實在是難有共同語言，而對方又一直鍾情於糕點，無奈隻得沉默相陪。
    半晌，蘇瑾年才終於滿足了似的抬起頭。揉了揉飽|滿的肚皮，蘇瑾年朝怔愣的沈晴瑛大大一笑，“謝謝沈哥哥的招待，瑾年飽了。”
    “……”沈晴瑛看了眼隨侍一旁始終無言的月落，後者卻隻是熟練地取過濕毛巾替其主子擦拭嘴角和手指，仿佛這情景再平常不過，沈晴瑛不由一怔。
    “沈哥哥，瑾年很喜歡華閣呢，能不能經常過來玩呢？”靈動的眸子掃掃桌上空空的碗碟，再瞄瞄沈晴瑛，精致的小臉露出不惹人厭的討好，暗示的意味十足。
    沈晴瑛本欲委婉拒絕，卻想到因為他這孩子隻剩下七天的壽命，不由苦澀一笑，點頭同意。
    “華閣隨時歡迎瑾年來玩……”
    “嗬嗬……”蘇瑾年的心情似乎很好，甚至哼起一段段奇奇怪怪地調子。月落始終落後他半米，看著那小小的身形晃悠悠地踱步，月落終於忍不住開口了，“你到底在開心什麼？”那個男人的身份可還是不知道啊！
    蘇瑾年停下腳步，側身抬頭，那看似開心的行為卻未能從他臉上、眸中尋出半分！月落猛然一僵，一句“怎麼了”還未開口，卻聽得蘇瑾年淡淡開口，“他應該下毒了。”
    月落瞳孔一縮，捏在手中的傘柄猛然斷裂！
    “放心，不會這麼快毒發的。”蘇瑾年扯了扯嘴角，見弧度達不到剛剛的表現，小人兒垮下臉，神情卻是極鎮定地吩咐，“暫時別告訴我爹，還有司空。”
    月落一腳將斷落的傘柄碾碎，這才深深地盯著蘇瑾年，一字一頓，“你才五歲。”
    “這種時候讓我爹挑戰武林盟主真的好嗎？”蘇瑾年看著腳尖被雨水打濕的鞋麵，聲音清冷一如這漸漸變大的雨勢，“呐，沒有人會蠢到留下這麼明顯的犯案證據的。”
    那你還在他麵前胡吃海喝！明知道被下了毒！月落的眼中明顯可見兩族怒火。
    “既然是針對我，這次不中槍，下麵還不知道會麵對什麼。”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與其被一直惦記著，不如主動抓住能掌握的線索。”沈晴瑛的愧疚或許是他們目前唯一能利用的了，既如此，不如順局而下，也不致招惹懷疑打草驚蛇。
    “蘇、瑾、年！”可惜，有這種獻身意識的，可不包括認定他為主子的月落。
    蘇瑾年詫異地看著一把揪起自己的人，四目相對，那雙憤怒的眸中隱隱的擔憂令蘇瑾年猛然心悟。柔柔的小手覆上揪住他的手，那副老成的表情也被淺淺的笑意取代，莫名的，那糯糯的聲音帶著某種安定人心的魔力。
    “放心，我才不會自己去找死呢！趁沒人的時候，你去找慕容婉婉，本來是想你暴力解決的，不過今日一見，我覺得我沾花惹草的功力還是挺有用的。”
    月落盯了他半晌，這才放開手，“慕容婉婉，江湖可沒傳聞她懂醫毒之術！”
    “她是不懂，但是，人家的愛慕者可是從姑蘇城一路西行直達蜀中呢！”蘇瑾年眨眨眼，微笑，再微笑。
    蜀中唐門，如此交集，可真是讓人忍不住感慨造物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