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簾卷秋風醉清歌 第十四章 左府歸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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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雲難耐,將雨。
錦緞鋪就的馬車在人聲鼎沸中緩緩前行著,車廂隨著圓輪軲轆微微搖晃,簾子蕩開一角,日光潛了進來,如掠影一般,映襯人的神色不定。
一襲雲紋白衣雌伏於身,蝙蝠翼似的寬袖掃落兩旁,白井池盤著腿仰首靠在車廂的一側,眸輕闔,垂落兩簾濃密的陰影,眉睫輕顫著,白光偶過,光華流轉。他的氣息祥和、鼻息均勻,那老神自在的模樣,像是入定多年的僧佛。
另一側,左蘇支著頤屈膝靠著小幾,目光流連在這人身上,想到,連著幾天早早就上朝去了,今天更是一下朝便為了她的回門而馬不停蹄地趕回來,他肯定是累倒了,不然怎麼會在這樣時候休息。
那日前月下如玉雕般精美的臉龐此時也罩上了一層淺淡的青色,神色之萎靡,若珠玉蒙塵。
望著望著,目光便落在一雙修長的手上,她便不自覺撫上鬢發,似有所感,那人手指輕柔的觸摸仿佛還留在這上麵。一想到早晨那般情景,就不自覺出了神。
又有哪對夫妻會像他們一樣,將星羅棋布換作梳發挽髻的玩藝,他們的默契配合盡在不言中,她指點江山、激揚文字,他便手執發絲,玩弄鼓掌,而這樣梳發最後的效果竟然還出乎意料的好。
出乎意料之外又似是在情理之中,在她眼內,他的一切都是好的,他做的一切最終都會是美好的。不知這樣的認知從何而生,卻是深深紮根。盡管他本身並不是完美的人,而是身抱殘缺的。
還記得她最後心安又小心翼翼地朝他瞄著想要告知他這樣好消息的時候,驚鴻一瞥,是一抹漾在嘴角的溫暖笑容,那是讓春色都就此亂去的笑容。
似乎有些不可知的情愫自暗暗中產生,卻是隻能意會,待流年過去。
“怎麼了?”
空氣隨聲浪顫動,擊得左蘇一個激靈便緩過神來了,像隻偷了腥卻被人抓住的貓。
白井池向來感覺就比常人敏銳許多,被一副難以形容的目光看了這麼久,就算真的睡著了都能驚醒過來,更何況他隻是微微安神。
失策了,左蘇眉尖蹙著,頗有些惱意。
“沒什麼,要喝茶不?”
雖然這樣轉換話題的舉措很幼稚,但情急之下還未深思,身體便先條件反射過來,做著與常人無異的蠢事。
詭異纏在兩人之間絲絲縷縷……
恰好此時,馬車停了下來,是左府到了,借此,白某人沒有再尋根究底,左蘇才算逃得了這番局促。
白井池率先下車,走入眾人眼簾,在眾目睽睽之下向左蘇伸出了手,準備將她接下來。但手在交到那人手上之後,左蘇卻停滯不前了。
車廂距離地麵有一定的高度,在自家門口她可以不顧禮教瀟灑地跳下來,但作為一大家女子,這等有失顏麵的事情是世人所不能容的,而且今日周遭目光如狼似虎,不為左府,也得為了眼前的男人,難道真要像這裏的女子一樣,踩著別人的腰背、靠貶低別人的尊嚴來維護自己的所謂禮儀舉止?
似是心有靈犀一般,白井池用他的方法順利的解決了她進退兩難的境況,隻是他的舉動卻是讓她臉紅耳赤、心慌不已。
大腦真的是慢了很多拍才反應過來,他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用公主抱的形式將她抱了下來。而她,竟然順著這樣的姿勢,雙臂不自禁地圈在了他的脖頸,一時間,兩人的臉龐靠的很近,氣息纏綿的很。
他看得到她的,蘇醒過來的左蘇,腦海中便隻剩下這個會讓她不好意思的念頭。
近之毫厘的目光交織,似有千言萬語過,她因不適應而微微掙紮,卻是沒有反抗,且窩在他的懷裏,更深,更深。
眾人倒抽了一口氣,盡管即刻便會成為別人的談資,但此時這兩人的眼中都隻有對方而已。
眾人見狀,神色千差百異,這樣美好的一幕雋在心頭恐怕會如酒米一樣放得陳久,越加香醇。
不知是誰率先說一個“好”字,眾人回過神開之後,參差不齊的鼓掌聲便自不同的角落陸續響起。一時間,這聲浪甚至蓋過禮炮鳴聲。這時雲層蓋過上空,天陰了下來,也恰好掩住了兩人因溫度升起而伴隨的淡淡紅緋。
左府的人對這日的回門是很重視的,白貂侯未知深淺卻深得帝皇寵信,誰人敢輕待他。若是今天回門的隻有左家千金,那門前堆著的一摞人定是以資曆頗深的管家與當年左三小姐舊日的奶娘為首的,但,豈料婚嫁時候新娘李代桃僵與白衣婚禮的做法是如何驚世駭俗,白貂侯更是與之三朝回門,左相大人以威嚴不能減為由坐等歸拜,眾夫人以長輩之姿禮教之法為由靜候佳音,那麼今天,不管你願不願意,不管你姐妹情深或淺,在左府門口行侯的便是以左家千金為首的隊伍。
“果真是才子佳人。”
遙望著人群之中擁抱在一起的神姿男女,左大小姐的含水秋眸中是說不出的羨慕,甚至是幾分淒楚。
“呸,不就一瞎子!”
左綰眼眸同樣投在那處,目光雖羨慕,出口卻伶俐傷人。
不得不承認剛才自己也是被那美好的一幕感染了,但要她毫無芥蒂的接受那人,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人群雖鬧,左綰離得也不近,聲音似淺淡般壓得很低,但左蘇還是聽到了她那句話。
左蘇不像身邊的人,明明聽得見了侮辱還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她是見不得他受委屈的。她深刻知曉那從心底仿似熔岩噴薄而去止也止不住的熱氣是什麼,平生第一次,用冰冷無情、刻薄怨毒的目光投向一個人。
似是受到極大的驚嚇,左綰驚呼一聲,瞪大了瞳孔,腳步紛亂的倒退了幾下,撞著門庭,身子一軟幾乎要倒下來,幸好身邊的左籬及時扶住了她,才不至於在自己的門口鬧著一大笑話。
對上二妹的眼眸,裏麵波濤洶湧的,盛滿了驚慌及幾分難以置信,順著她的視線,隻見左蘇已經落地,攀住人的雙手恰好鬆開,自覺眼前一切並沒什麼不妥。
左籬探索的目光,即使隔著白井池寬厚的胸膛左蘇還是感應得到,隻是眼眸微垂恰好遮住了凶光,不然左大小姐左籬……這位殷都三姝之一,以良好修養及知書識墨的大家閨秀形象為世人所稱道的佳人,又會如何待她呢?
“你也忒壞了!”
身邊的人一手執著她,另一手則將她的鬢發輕拂至耳後,以掩蓋他戳她腦袋的實質。好聽的聲音似是抱怨,卻小小的,宛如教訓不聽話的小孩一般,無奈之下是深深寵溺。
左蘇抬眼瞥了他一眼,那人臉上是溫柔的笑意,果真不見絲毫責難的神色,撞進一泓古井深潭,裏麵清楚倒影著她此時有些鴕鳥的模樣,不好意思的用指甲刮了下他掌心,示意她明白,不會太過分的。
白井池是第一次來左府的,雖知目不視物的他能似常人般在陌生地方也如魚得水,但心憂過度的左蘇還是習慣的靠在他身旁,充當他的眼睛,為他指明格局。
左籬領著兩人走在先頭,走在左蘇的另一側,不離遠、也不愈距多少,恰當的距離讓身有血緣卻如陌生人般的兩人都享有閑適,反而拉近了兩人的關係。
左籬十歲以前便與當時十分沉默孤僻的三妹妹沒有多少交流了,自她被送到宋府之後,就更是不通一點消息。
在皇詔下來之前左籬是幾乎遺忘了這位妹妹存在的,之後便不斷聽到關於她的事情,一場代嫁,讓左籬驚訝她的膽大妄為,一場白衣婚禮,讓左籬感動她的孝心,佩服她的敢為。
今日相見之前,向來循規蹈矩的自己居然經常走神,總思索自己與她見麵會是怎樣一番景象,她會是怎樣的奇女子,這是從前的左籬不會做的事情。
而現在,乍見這樣清雅幽貞的妹妹她便心生喜意了,卻又怕在白貂侯的麵前露出兩人並不熟悉的底細,又恐交淺言深,隻好保持著深一份厚了、淺一份薄了的疏離,一路上說著那無關輕重的事情。
“大哥尚有公事,三位弟弟則還在軍營,所以今日隻有我們姐妹三人接待,希望妹妹、妹夫不要覺得失禮才好。”左籬滿臉含笑,似帶歉意的向著兩人道。
一舉一動,一姿一態莫不顯示她良好的涵養,左蘇見到過很多人,但都莫不如她似畫中走出來的麗人,若要用一個詞來形容她,那便是雍華。
目光越過左籬,落在她身側的另一人身上。
那人似乎煞是害羞,年紀小小的,總扯著左籬的衣袖,比左籬低了些許,躲在她身邊,不敢見人,但又好奇,所以時不時就露出半邊發髻,一雙如幼鹿般的黑眼珠子滑溜溜的瞧著人,讓人感到可愛又可笑。
這個還沒說過話的小丫頭,左蘇猜想應該便是她那唯一的妹妹,左襄了。
在左襄再次露出“猶抱琵琶半遮臉”風情的時候,左蘇惡作劇的盯著她瞧不轉不移,直到她的臉由白變紅,受驚地縮了進去又攀出來,看到左蘇陰謀得逞的笑容才自知被耍的小姑娘立馬氣呼呼的握著小拳頭,馴鹿一樣柔和的瞳目瞪成銅鈴,佯裝凶狠的睨著左蘇。
這般可愛又炸毛似小貓的性子,惹得左蘇差點忍不住笑了出來。
餘光瞥見一直落在四人身後幾步遠,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的左二小姐,左蘇還氣,卻是沒有火了。
這人隻是嘴巴伶俐了點,得理不饒人了點,又喜歡說長道短了點,但她眼中其實並無狠毒之色,這一點可以看出,她呀,怕又是個麵冷心熱、刀子嘴巴豆腐心腸的人兒。
當年的左蘇失足掉下懸崖之事已知曉是左綰做的,雖然自己並沒有親身經曆,但左蘇還是直覺認為,這其中恐怕是有隱情的。
這時,左綰抬眼,恰好撞上左蘇意味不明的視線,想起之前那人看她如死人的冰冷的目光,一陣後怕之餘忍不住再度受驚又退了一步。
見狀,左蘇冷淡的收回視線,這人,恐是怕她了。
左綰見左蘇回身而去好遠,才舒了一口氣,在左籬的長呼短喚下,才忐忑不安地跟上。
見到夫妻兩人,左家的三位夫人的臉色都不太好,明知白貂侯有眼疾問題,她們也不需要再擺什麼麵具去虛偽的掩蓋心思了。
風韻猶存的大夫人臉上一派厭惡之色一覽無餘,左籬在她耳畔小聲說著什麼也沒有將她的態度扭回來些許,目光掃過左相看向左蘇的眼神,落回左蘇上麵的抗拒就更加不知掩飾了。
花姿粉飾的琉夫人就著茶杯小口細細的品著茶,高高在上的姿態配上一麵鄙睨、看笑話的神色,明擺著是為了讓來人難堪的。
左綰站在自家母親身側,想言不能言,想看不敢看,那一副與平日大吵大鬧截然相反的模樣倒是讓琉夫人不由多看了她幾眼。
至於左襄的母親,左府最後的一位夫人——湘夫人則是眼藏憐惜、同情的望著左蘇搖頭,邊上,手輕撫女兒趴在她肩上撒嬌的頭顱。
其實這些人的表現左蘇都有些預料到了,而沒有料到的隻是她家父親大人待她的態度。這是她第一次麵對麵的見著這傳聞中的左丞相,他那一副見著她似是吃了一大驚,之後魂魄俱散的模樣著實讓她驚愕不已。
拜完神後的燒乳豬放在了廳堂中央的圓木桌上,香灰燭蠟的殘骸痕跡還在,看著讓左蘇覺得有幾分搞笑。乳豬頭前是八隻紅杯子裝著的嫁女茶,左蘇自己拿了一杯,又給身邊的白井池帶上一杯,然後握著他的手引他向主位那人走去。
左蘇神色平靜的跪在丫鬟們準備好的蒲團上,斂眉垂眸,雙手齊舉,向左府大家長敬上一杯茶,幾乎是同時的,如琴瑟和鳴的兩把聲音齊道:
“爹爹請喝茶!”
“嶽父請喝茶!”
隻是直到左蘇的胳膊都舉到酸了,茶居然都還未被接上。
氣氛尷尬起來……管禮的丫鬟頭頭想提醒麼,可一觸到自家相爺那不對勁的神色後便自覺閉嘴不言了。
難不成還不滿意她這個嫁出去如潑出去的水的女兒,還是對婚嫁那日她的做法不滿,現在存心刁難?
側目看見身邊跪著又似入定一般的白井池時,氣悶的左蘇仰起螓首,落落大方的將話又說了一遍:“爹爹請喝茶!”
這樣一雙澄淨彷如隔世再見的眼眸,一麵委屈又倔強的臉色,像平地驚雷般炸開了左善人所有的思緒,讓他從那遙遠的桎梏中逃出來。
仿佛才知曉眼前事務的左善人手忙腳亂的接著杯子,大口大口的將兩杯嫁女茶全部喝完,甚至茶漬滲透衣襟都不自知。
看著他神思不定,又不知所措的樣子,左蘇才承認自己剛才的確是誤解他了。他在猶豫著什麼,他在想著什麼,她想知又不想知,心亂得成了一團糟。
左蘇不知道這是否就是從前的左蘇殘留下來對自家父親的想法在影響著自己,還是她自己繼承的這副身體的血脈在牽絆著她。
當對上左大家長伸著顫悠悠的手遞來的紅包的時候,左蘇乖乖的就接受了。聽到他喊的一聲“乖”,那裏麵飽蘸的寵溺,不知怎麼的,幾乎讓她心酸得落下淚來。他還向白井池仔細囑咐道:“好好照顧,我的,乖……女兒……”
那一雙寬厚的手掌摸著她的頭,拍著她的肩,讓左蘇立馬紅了眼角。
之後在給幾位夫人敬茶的時候,那道讓左蘇幾乎認為是慈愛的目光一直跟隨著她。幾位夫人沒有在行為上多加刁難,而是很幹脆的接下茶杯送上小禮,隻是隨著左大家長看向她的目光越熾,她們看她的目光就越熱而已。
敬茶之後,左善人因身體不適首先退場,剩下的人你眼望我眼兩看相厭便沒有裹著麵具佯裝親切的深談下去。禮貌的道別一聲,稱道晚上才回一頓飯宴好好招待,眾夫人便先後退去。
左籬本欲想著留下來招待一番的,卻在自家母親嚴厲的目光中敗下陣來,一步三回頭的跟著走;左綰臨走前回頭一望後一聲不吭的離開;左襄被母親牽著手,朝左蘇扯了一下鬼臉後便也離開了。
滿室安靜,左蘇二人倒是最後才走的,主客似乎是反了。不過左夫人們還是知曉左蘇於這裏是十分陌生的,便留下來丫鬟柳綠招待兩人到左蘇小時候住的小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