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的那幾天，王烈每天在樹坑裏看外麵的雨水，順著葉子滴答落下。王烈話不多，偶爾會給紅雲說一些很久以前的故事，夜晚依舊很冷，但他可以蜷在野獸身邊，溫暖得睡下再溫暖得起來。
    本來以為可以就這樣一直留下的，但是紅雲想錯了。
    “為什麼？”
    “雨停了，再沒有什麼能夠擋住你回家的路。如果想下去，就叫上麵的筍送你到樹下，我知道你和他很熟。”說完一個縱身，知道他跳下了樹，紅雲沒有去看。
    一直到太陽落山，王烈也沒有回來。
    蜷縮在絨羽間，吸收靈氣比在地上的時候容易了許多，即使北山林的夜晚依舊寒冷，紅雲已經能給自己保暖了，他就卷在那裏，等著他回來。
    夜了，放下口中的野兔，那是不需要他在小狐狸也能自己處理的食物，他果然沒走，還留在那裏。王烈湊近小狐狸身旁，他就知道絨羽對於小狐狸吸收靈氣有幫助，那紅紅的小小一團，呼吸時微弱起伏的背脊，偶爾動一動的小耳朵，尤其是他抱著尾巴的白色爪子……如果早幾十年遇到……他一定舍不得放他走……
    正想著，一股燥熱聚集到身下，野獸低低咆哮，一麵向山下奔跑，一麵對那黑狐的恨意又更勝幾分。
    第一天是野兔。
    第二天是小山豬。
    第三天是一隻肥碩的竹鼠。
    每天都有紅雲自己能處理的獵物放在平台上，就是不見王烈的蹤影，紅雲感覺自己被圈養起來，並且還見不到主人的麵。
    “筍，你一會兒還能帶我回來麼？”
    “當然可以。”
    紅隼巨爪分別抓住紅雲的背脊和尾巴，隻是輕輕抓牢，並不會痛，待將小狐狸放在水邊，筍便拍拍翅膀，飛上樹端去等。
    也許是這幾天靈氣吸收得夠多了，鑽進冰涼的溪水中，紅雲也不覺得寒冷。他可是紅狐族中最最美麗漂亮愛幹淨的狐狸，可不能髒兮兮的過日子。
    將吃剩的竹鼠皮囊交給筍帶走，已經是夕陽西下，紅雲抖抖毛皮，依舊抱著尾巴卷在絨羽中央他熟悉的那個位置。
    剛入夜，紅雲豎起耳朵，等待那熟悉的氣息向他靠近。
    放下口中的山雞，王烈發現圈在絨羽中間的小狐狸，他的毛皮，似乎比之前更鮮亮了些，忍不住走近那小小紅色一團。
    當他走近，小狐狸卻突然彈開，“你……你……”脖子上的毛也炸了起來，眼睛大大睜著，突然大聲道，“你身上為什麼會有人類的味道！”
    王烈當然知道，會離開狐山，會和受傷的弟弟失散，會被當作皮草材料去賣，這一切都是因為人類，所以小狐狸恨人類的理由有千百個。
    “你……你和人類……”
    “就像你所想的，我和你最痛恨的人類有關係。”王烈轉身，在另一邊躺下，“回家吧，如果要走，記得叫竹或者筍送你。”
    “筍，你在嗎？”紅雲大叫，但遲遲不見有鳥飛下來。
    “筍，求求你送我下去……我想回家……”
    撲棱著翅膀，一隻巨鳥停在紅雲麵前，那不是筍，比他略微要小上一點，也更加美麗精致，漂亮的眼中帶著一絲輕蔑，“早先提醒過你不要……”
    “別廢話！竹，送他下去，小心點，別弄疼他。”
    竹沒有再多說什麼，隻是動作當然不如筍來得小心，掐在後頸的爪子弄得紅雲很疼，他也隻是咬緊牙關，沒有呻吟。
    “謝……”
    “不要謝，是大王讓我做才做的。”竹眼中寫滿了不屑，沒有在地麵上多停留一秒，撲騰著翅膀飛了上去，紅雲有一瞬間的恍惚，如果他也有一雙翅膀……仰頭，他說要走了，王烈也沒有過來看他一眼，突然，沒道理地紅了眼眶。
    “竹。”
    “是，大王。”
    “前兩天有人上過山，你去跟著它，別讓他中了那些個陷阱什麼的。”
    “……是。”
    王烈聲音平靜，之所以這幾天不勸小狐狸立刻走，就是因為有人上山安了陷阱。除此之外的那一點將他留下來的幻想……也就是一閃而過的幻想吧……走了好……走了，就不會再影響到自己。王烈起身，低頭嗅了嗅絨羽中間的地方，似乎還溫熱著，唉，留著一點屬於紅雲的味道。
    這是竹有生以來第一次違背大王的意思，沒有提醒紅雲，而是讓他就那麼走著人上山走過的路。
    他生下來就被父母教育要做大王的左膀右臂，他是和弟弟一起跟隨大王最久的紅隼，所有的兄弟姐妹叔姨姑舅甚至是爹媽的去世，都是很久很久以前了，而大王呆在北山的時間卻比他出生更早了許多許多年。
    筍很喜歡那隻漂亮的小狐狸，看得出，他也是能夠得道的小火狐，隻是年紀太小。但，很漂亮，就像弟弟說過竹一樣，的確漂亮，連心靈都敞亮的漂亮，自己不止一次逼他離開，他也沒想過要走不是嗎。
    人類？竹可不怕，他是不屑的。
    所以多年前，當青蘭化作人形下山的時候，竹說恨不得將她早早了斷了。筍還笑他，人世比不得山中清靜，你隻是舍不得她下山，何必說得那麼難聽。
    大王當然也能，但他化作人形去人世間隻為了一件事，雖說起來叫他臉紅，那也是無奈的。可是這小狐狸，他竟然問也不問清楚，就因為大王身上那絲人類的氣息跑了，所以要給他一點教訓，該給他一點教訓！
    “啊————————”
    知道他中招了，竹心中劃過一絲快意，落在樹下，抬頭，這樣恰好能與小狐狸對視著，因為他們其中一方是被倒掛起來。
    “這便是你所害怕的東西？”竹的嗓音比筍來得清冽，但也更冷。
    “誰怕……”
    “那你叫得那麼大聲。”
    紅雲本就心情不好，聽到竹玩味的調笑，他更加難過，的確，他隻是一隻對他們來說太小的小狐狸。
    “哭什麼？如果求我，或許會救你。”
    “我沒哭……”紅雲眨眨幹澀的眼睛，“你是故意的。”
    “哦？”竹歪歪頭，側目，紅雲卻垂下眼簾，不看他。
    “你該告訴我……他身上為什麼有人類的味道……”
    “其實你並不想聽我說。”
    紅雲沉默了，他以為自己，多少在他心中占到了一點分量，結果卻連解釋都不肯。
    “你很笨。”竹飛上枝頭，既然不用對視，還是樹枝上說話更近些。
    “嗯。”紅雲承認，因為他此刻吊在樹上。
    “不是說你被套住才叫笨。”
    “嗯？”那是什麼，紅雲後腿被整個繃直，已經疼得有些麻了，這林子裏沒有狐狸，那些人是來抓兔子的吧……這樣也被套住，可見自己不夠聰明。但，這種陷阱他也不是第一二三次見了，往日看到他都過小心繞過去，這次會中完全是慌不擇路的關係……
    “你和我很像。”
    “……恩。”的確
    “很多東西你隻要靜下來想一想，比起自己心裏所想，根本就沒什麼大不了。”
    “你是故意的。”
    “對，所以你要在這裏釣到天亮。”
    竹沒有等紅雲答話，撲扇著翅膀，一路回了主樹。
    等到竹走了，他竟然就真的走了，沒有把自己放下來，甚至沒有一句安慰的話，就這麼走了。如果是王烈，如果是他看見……他一定會把自己放下來，再勸自己，等腳不疼了，就不要再留在不適合狐狸的北山，回家去。
    是啊，他總是勸，卻沒有真正趕過自己……趕自己的是竹，但是竹說自己和他很像……人類，其實王烈那樣強大的野獸是不會去討好的，他一定有什麼苦衷……自己在氣什麼呢？幾天不見，應該先問問他是去了哪裏，為什麼不留在窩中吧？但是自己卻沒有給他解釋的時間，也沒有給他解釋的機會……雖然他也可以完全不理會自己的想法，可竹跟著自己……他一定不是自己願意來的……明明誤會了王烈，他卻還在為自己著想嗎？
    下雨了，竟然又下雨了，這裏沒有那密不透風的樹頂，“該死……我沒哭……我才不哭……”雨滴合著豆大的淚珠一起落下，看不明所以。
    王烈抬頭看天，又下雨了，算算時間，小狐狸大概已經離開了北山境地，外麵世界的雨滴，對他的影響是並不大的，王烈輕輕歎息，從何時起，那抹朱紅已經在心底印下了如此深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