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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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都記得初識錢寧的那個下午,晴好的陽春三月,風裏有花香,可是我花粉過敏,布巾包著長滿紅疹的臉,蹲在院子外,仰頭看老柳樹的枝條在那賣弄風騷,對門的大媽拿著竹竿趕著鴨子,嘴裏念叨著誰也聽不懂的號子。於是轉頭的那刻我就看見錢寧了,鵝黃的小褂子,招搖的兩根麻花辮,眼睛一眯,小嘴咧開,便流出了清脆的笑聲,快速的穿過鴨群,群鴨亂竄,她回頭,甜膩膩地喊了一句:“嬸嬸,我回家咯!”也不等回答,三兩步跑開,消失在巷子角。我的臉上癢癢的,摸下一把鴨毛,我想,我又過敏了。
那年,我五歲,錢寧六歲。在那樣的下午看見她那樣的笑,從此,我開始喜歡春天,盡管它會令我滿臉紅疹,瘙癢難耐。我一直都不大願意去想遇見錢寧的那個下午,那個女人是如何地走進我的家門,連一個虛假的笑都不屑於給我,隻扔下一句:“林向晚,把你的東西清撿一下,明天跟我走,別擺那衰臉給我看!”那個女人,我該稱她姑姑的女人,就用看待棄狗一樣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而後離開,仿若從沒來過一樣。她有足夠的理由嫌棄我,我卻沒有立場來指責她,畢竟,那場車禍後,她便是我唯一的親人了。很多年以後,當陸雲站在我麵前罵著:林向晚,你這沒心沒肝的白眼狼時,我是笑著的。是的,林向晚從不認錯,隻認為那是所有人欠她的,哪怕不懂愛恨,那年五歲的林向晚還是給自己豎起了一道高牆,別人進不去,卻忘了,自己也出不來。
後來的許多年,我都未曾見過錢寧。在許多年的春日裏,我依舊出疹,卻不再用布巾包著臉。姑姑說,見不得人啊你?包得像個鬼!我也曾見過許多人的笑,卻總不及五歲的那個下午看到的錢寧。我曾想,錢寧該是長著翅膀的天使,借給了我羽毛,卻忘了教會我飛翔。
在我開始懷疑,那個五歲的春日下午是否隻是一場了無痕跡的春夢,而錢寧隻是我臆想的產物時,我又遇見了她。十五歲,在我升入高中的第三個月,樓梯的拐角,她擦著我的肩跑過,後邊有人喊:“錢寧,等等我!”我隻看到一個匆忙而過的側臉,卻也想喊一句:錢寧,等等我。我所遇見的錢寧,似乎總是在跑,跑過我五歲的那個春天,十年後,跑過我的冬天。我曾想問她,你跑那麼快,我要怎麼才能追得上你啊?我的錢寧,下回你要慢點跑,記得等等我。
之後的一個月,我或經意或不經意地走過她的教室窗前,清瘦的小臉,高挑的個子,短發利落,那雙時而微眯的眼,是錢寧,卻找不到那個春日下午清脆的笑。這不是我想要的錢寧。錢寧,你怎麼不笑了呢?你不知道你笑起來有多麼地好看,也不知道我有多喜歡看見你笑。我想拉著她說:錢寧,記得我嗎?我是你嬸嬸對門家的林向晚。又怕她說,誰呀?哪個林向晚?我不認識啊。
當年的我還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如此執拗於錢寧,隻覺得錢寧不該忘記林向晚,就像林向晚從未忘記過她一樣。姑姑說,你這丫頭,越大越不會吭聲了啊?這些年白養你了啊,什麼態度啊這是?擺張臭臉給誰看啊?我想,若是錢寧,她定不會嫌我沉悶,她會對我很溫柔地笑,然後我會和她說很多很多話,也會對她笑,其實我笑得一點都不難看,可是他們看不到,錢寧還沒來,你讓我笑給誰看?
後來的哪一天,我已經不記得日期了,隻知道那個傍晚,雨下得很大,錢寧從雨幕中跑到我的傘下,說:“同學,麻煩遮一下,我去車站。”她眼睛晶亮,嘴角有笑,是我的錢寧。可是,她說,同學。是同學。不是喊的林向晚或是小晚。五歲之後再也沒人喊過我小晚,我卻期待著錢寧能夠喊我一聲。姑姑總是喊著:林向晚,你這死丫,要悶死在屋裏啊?別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杵我麵前。我對錢寧說:“好啊,我知道你,你是錢寧。”可是還有半句沒有說出口,可是你不知道我是林向晚。
大雨沒有停歇,我知道我的右手袖子濕了,黏黏的,貼著皮膚,讓我想到了那同樣粘稠但是又泛著腥味的紅色液體,還有那車下一張張麵目全非的臉,突然發現,原來已經十年了啊,我已經不是五歲的小晚,卻還是逃不脫那場夢魘。錢寧走在我左邊,偶爾側過身子和我說話,和著雨聲,不是很清晰,卻無比親切,於是恍然間,心就那麼安定下來了,顯得那麼地不真實。第一次覺得,錢寧離我是這麼地近,好像隻要我伸過手就能抓住。
錢寧上車時,我衝她大喊了一句:要記得,我是林向晚!她笑著說:知道了。揮揮手,就算告別。我想,這真是讓人意外的一天啊,錢寧不記得我了,卻又認識我了,小小地竊喜了一下,我轉身,又回到雨幕中。很久很久以後,也是在這樣的雨天,我送走了錢寧,卻是決定了再也不見。錢寧,你說我該拿你怎樣才好?你總是這樣倉促的到來又快快地跑開,真怕哪一天我再也找不到你,你說,到那時你還會記得有一個叫做林向晚的人嗎?
其實很多時候,我們的生活並沒有那麼多的變故和事端,日子安靜平和地過著,就像姑姑對我從不厭煩的怒罵,怎麼說的,習慣習慣就好。我的日子還是很平淡,林向晚的生活一向平淡,當然,十年前的那場事故除外。隻是現下卻覺得日子變得明媚起來了,大冬天的,還是很冷,所以一點點的陽光便是難得的安慰,讓人不免昏昏然起來。我想,錢寧於我,大抵也就是這樣了。
和錢寧重逢的時光,其實說來也沒有多麼地驚心動魄,不像八點檔的肥皂劇一個擁抱一把鼻涕哭個昏天暗地,隻是我還記得她,她卻忘了我而已。然後遇見了,像陌生人一樣相識。後來,當我和錢寧最親近的時候我曾問過她,當時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她笑了,說了一句:真的。我想,這便是真的了,我的錢寧,從不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