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陌少一都嚇了一跳。
    陌少一驀然起身，厲聲道：“讓所有人都去救火，立即查明起火原因。”說完便帶著我頭也不回地往城西奔去。
    糧倉大火已經蔓延至民舍，我們抵達的時候，看到一個渾身是火的男子從馬棚裏翻滾出來，淒厲地喊叫著，不停地揮舞著雙臂，身邊的人用企圖用水給他滅火，可是他掙紮的太厲害，水都沒有灑在他身上，直到最後他倒在地上一動不動，火燒盡之後，隻留下一具焦黑的屍體。
    到處彌漫著嗆人的煙霧和焦糊的臭味，還夾雜著一股糧食燒焦的香味。城西所有的兵營都趕來撲滅大火，直到後半夜，天光微亮的時候，火才漸漸熄滅下去，因為已經沒有東西可燒。
    陌少一臉色鐵青，坐在大廳中間的主位上，眼神清冷尖銳，整個人就像是連陽光都無法融化的千年寒冰。負責看守糧倉的務農司被帶了上來，還有一幹夜巡的士兵，都在廳下哆哆嗦嗦跪成了一排。
    “糧倉為何會起火？”緊抿的唇線緩緩開啟，陰森如來自陰曹地府的魔音讓跪在地上的務農司渾身一顫。他本來就容貌俊逸，加之氣勢淩人，不怒自威，玉麵生寒，更是讓人不敢動彈。
    “下官昨夜一直在糧倉內看守，寸步不離，怎知後來左將軍派人傳喚，所以才將鑰匙交給副司保管，自己去左鋒營聽傳，誰知還沒走到營地，就發現糧倉起火了。下官所言句句屬實，真的是左將軍派人通傳，並不是擅離職守啊，少相……少相明鑒。”務農司本是京城小小糧官，平日事務清閑安逸，哪經曆過這種大事，霎時嚇得麵如死灰，瑟瑟發抖。
    “左將軍葉嵐何處？”陌少一眼中精光一閃。
    “葉嵐在。”一個麵如冠玉的翩翩儒將出列道，“末將昨夜徹夜練劍，並未派人傳喚務農司，末將軍營中的將士們可以作證。”糧倉失火是丟腦袋的大事，這個左將軍不管平日再怎麼風度翩翩，此刻也難免掩不住焦急之色，更何況這罪名是他所擔待不起。
    此言一出，務農司駭然失色，頓時軟倒在地。
    “務農司，你可知汙蔑上將是罪加一等？”陌少一不怒反笑，“監管糧草本是右將軍之責，何時輪到左將軍過問，你撒謊之前難道都沒有想過？”
    “下官以項上人頭擔保，所言句句屬實啊，少相不信，可以問問夜巡的這些將士，他們都親眼見到通傳的人了……”務農司轉身指著背後一群跪得戰戰兢兢的士兵，幾乎老淚縱橫。
    幾個士兵顯然被嚇得六神無主，被點名作證，隻好斷斷續續地開了口，所說內容大致與務農司所言並無二致，但回來稟報的士兵卻說軍營中並沒有這麼一個人。
    兩方各執一詞，傳令之人又不知所蹤，起火一事的調查更是迫在眉睫。
    糧草是行軍的基礎，如今幾萬擔糧食一夜之間付之一炬，軍心難定，此戰堪危。
    陌少一也不知想了些什麼，背手站在大廳良久，突然間下令，“務農司一眾擅離職守，致使糧倉失火，立斬不赦，以振軍威。”
    晌午十分，城頭便掛上了幾顆血淋淋的頭顱。
    原來意見分歧的將士們頓時鴉雀無聲，搖擺的軍心也似乎隨著這幾顆人頭的落地而逐漸穩定下來。
    回到房中，看他一派淡然坐著喝茶，我略有些沉不住氣，道：“你殺錯了人，還有心情在這裏喝茶。”
    “我殺錯了誰？”
    “務農司和那幾個小兵。”
    “他們不該死嗎？”
    “當然不該，他們是受人利用，為人所騙，你要做的不是殺了他們以儆效尤，而是利用他們找出城中的奸細。自從糧倉失火之後，城中戒備加強，城門緊閉，假傳口令之人必定還在城內，若能將其活捉，便可掌握一些線索，或能取勝。”
    陌少一笑著，拉過我坐他在身邊，用指尖撫平我微蹙的眉頭。
    “你生氣的樣子還真凶，”他還有心情跟我玩笑，“不過也很好看。”
    “我是認真的。”
    “我的樣子不認真嗎？”
    點頭的動作又讓他笑意更重。
    我甩開他的手，道：“如今糧食奇缺，該怎麼辦？”
    等京師的後備糧草運過來，那焚陽的全體將士大概已經餓死一半了，但若再不采取點措施安撫軍心，恐怕也會引起士兵暴動，哄搶百姓糧食，仗還沒開打，三軍內部就已經分崩離析。
    他卻似乎一點都不擔心：“軍營沒有糧食，民間有。”
    “城中糧食有限，就算征用百姓糧草，也隻能勉強應付一段時間，況且老百姓自己還要養家糊口，怎麼可以強取豪奪。”氣憤越來越難平，難道要我眼睜睜看著他變成不顧民眾生死的殘暴之人嗎？
    戰者，道也。若不是民心所向，何來勝利可言。
    “我可沒有說要去搶老百姓那點糧食。”
    “那你到底想怎樣？”
    陌少一笑得極好看，用手指點點我的腦袋，故作歎息：“看你平時足智多謀，我還以為你很聰明，不料到了緊要關頭，你就變笨了。”
    說的我差點沒跳起來。
    他把我按在懷裏，笑道：“你對我就如此沒有信心？難道我就不能於官倉之外，在民舍暗藏一個糧倉？”
    心中一塊大石落地，麵上卻不肯承認，瞥他一眼：“狡兔三窟，你也是個奸詐之人。”
    “兵不厭詐，戰場之上都是生死大事，為了萬無一失，我定會用盡手段。”他目光灼灼，與我四目相觸。
    “你殺了務農司，是為了給劉崢傳達一個錯誤的訊息，好讓他以為現在城中糧草短缺，供應不濟，正是進攻的大好時機，他一定會迅速出兵，好把你逼上絕路。”摸摸他的側臉，搖頭道，“可誰知道你暗地裏藏了好多糧食，就等他興師動眾，傾巢而出呢，陌少一啊陌少一，我有時候真的看不懂你。”
    “那是你沒有看仔細。”
    “好吧，那現在你乖乖不要動，讓本軍師仔細看看，丞相大人到底比常人多了幾個心眼。”
    “洛玉，”他突然按住我亂動的雙手，眸色認真道，“一會兒你出去，還要和原先一樣跟我生氣，為務農司打抱不平，且不可對左右將軍說起此事。”
    我見他神色嚴肅，不再玩笑，也收斂笑容：“難道你懷疑奸細是左右將軍其中之一？”
    “不無可能。軍營之中，任何傳令都需要令牌，務農司能被假傳口令之人騙走，也是見了令牌，不得不從，左右將軍的令牌不比普通將軍，極難仿製。依我看此事有兩種可能：其一，左將軍葉嵐撒了謊，他確有派人通傳務農司，為城中埋伏的細作們縱火燒糧提供時間，事後隻要殺掉傳令之人，便可將此事抵賴；其二，葉嵐為人陷害，有人偷入他營帳竊取令牌，假傳口令，陷害於他，好讓我們互相猜忌。葉嵐在軍中頗有威望，他被陷害，定有將士不服，到時候軍心潰散，劉崢要拿下焚陽便輕而易舉。能入得左將軍營帳而不被發覺的，便極有可能是右將軍羅不書，或是葉嵐貼身將領。不論其中哪一種可能，都隻說明葉嵐已經被劉崢盯上，目前不可大用。”
    聽他分析得層層入理，竟然滴水不漏，心中不禁大為感慨。
    原本以為他是個在朝堂上遊刃有餘縱橫捭闔的政客之首，卻沒想到他也可以是個運籌帷幄決勝千裏的將帥之才。
    而且公子俊傑，才貌雙全。
    這樣的男人，怪不得會成為舉國萬千少女的夢中情郎。
    “如此看來城中並不安全，若細作不除，萬一他們縱火燒軍營，那豈不是……”
    “這個你不必擔心，糧倉失火之後，軍中巡邏比平時加強數倍，哨台夜崗增設一番，軍營之間也暫停相互調動，各自整頓，內務穩定，就算他們想放火，也要找個機會不是？況且同樣的伎倆，一用再用，隻是自尋死路，劉崢眼下還不會浪費這幾個重要的棋子，讓他們白白送了命。”
    我點點頭，道：“所以我們要做的就是養精蓄銳，等劉崢主動送上門來。”
    “也不是。”
    我又皺眉：“還有什麼不對的？”
    “我雖然在城中各處都暗藏軍糧，但畢竟數量有限，不可能支持太久，我們還需要更多糧食。”說到這裏，陌少一也麵露憂色，“派出去的信使都音訊全無，不知路上出了什麼事，原本前幾個月就該送到的糧草至今未見，恐怕京中出了大事。”
    “若皇城有大事，我們又怎麼可能聽不到半點風聲，糧草一事的確重要，但若說到補充糧草，我們還是有別的方法的。”
    陌少一眼睛一亮：“什麼方法？”
    “以後再告訴你。”我故意賣關子。
    “再不從實招來，小心軍法伺候。”
    “本軍師出謀劃策，少相可有什麼獎賞沒？”
    “當然有，”他笑得有些曖昧，俯身在我耳邊低語道，“今晚我去你房中，你教我辦法，我給你獎賞。”
    “少相大人不怕別人閑言碎語嗎？”嘴上這麼說，心裏卻高興得緊。
    “你現在都在我房中呆了這麼久，青天白日關著門窗，就算該做點什麼也都做完了，別人就算要想也早想透了。”
    臉上一紅，“我們這是在談正事。”
    “晚上接著談。”
    剛想一拳招呼他，便聽到有人敲門，道：“少相，軍師，眾將軍已經在議事廳等候。”
    “好了，我們走吧，記住看我時要麵帶怒意，跟將士們在一起時要表現出憂心，不要大意。”他歎了口氣，“光說公事了，我們還什麼都沒來得及做，唉，失策了。”
    我站在原地，雙肩抽搐。
    這就是世人稱羨的有為丞相？
    我多想告訴他此時此刻我的怒意與鄙視不是裝出來的，而是發自內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