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發現自己沒有死。
    身體的確已經死了，記憶卻還活著。
    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躺在一棵桃樹下，頭頂開滿了粉色的桃花。
    站起身，想走出山穀，來來回回好幾圈，卻總是回到這棵桃樹下。
    樹上的花開得很刺眼，囂張而熱烈。
    山穀裏太安靜，塵世的喧囂聲無法到達，天地之間空靈得好像隻剩我一個人。
    我突然很想她。
    我不甘心地嚐試了很多次，往不同方向走很久很遠，但結果都是一樣，每次一抬頭，這棵桃樹就出現在眼前，粉色花朵灼傷我的雙眼。
    天色開始暗下來，我坐在樹下，生起一堆篝火，火焰緩緩搖曳，映出我蒼白的臉。
    除了枯枝嗶嗶啵啵的燒裂聲之外，四周依舊寂靜。鳥獸絕跡，人蹤罕見。
    我知道，峭壁之上就是戰場。
    戰爭，應該已經結束了吧？
    容國怎麼樣了？
    她怎麼樣了？
    究竟要怎麼做，我才能回去她身邊？
    夜風中依然殘存著肅殺的氣息，冰冷得讓人戰栗。我靠著桃樹，伸手撫摩它粗糙的樹皮，指尖傳來摩擦的溫熱。
    樹皮上有一些黑色的斑痕，從茂密的枝葉間蜿蜒而下，沒於樹根盡頭。
    月色清冷，花開一派荼靡。
    在這片花好月圓中，我沉沉睡去，夢見我的如墨嫁給了另一個男子。
    那是個眉目清秀，非同一般的男子，我對他印象深刻。他是厲王總寵愛的兒子，厲國太子袁青。
    紅鳳嫁衣，珠玉環佩，襯得她眉目如畫，芳華絕代。
    他握住她縮在衣袖下的素手，突然間，她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顆一顆滾落。
    “阿玉，阿玉，我輸了我的半壁江山……”她喊著我的名字，含淚看著天空中一塊虛無的地方，仿佛是在找尋我的身影。
    她嘶啞的聲音就像戰場上的擂鼓，一下一下敲在我的心上，讓它無法跳動。
    這一切在我麵前鮮活如真，可是當我走上台階，想將她擁回懷中，卻發現自己的手臂穿過了她的肩膀。
    有那麼一瞬間，我們四目相對。那雙放肆的眸子，已經變得沉澱內斂。
    當年那個不愛江山隻愛美人的少女，已經不在了。
    不見銀發，不見佳人如畫。
    我笑了起來。
    如墨，你可知，自從你我一同站在宿命的掌心中那天起，就已經變成兩顆不能自主的棋子，棋子應該是安靜而無知的，所以在這盤被操縱的棋局中，我們都無法有任何怨言。
    生死與離別，都是人生大事，不是由我們支配的，所以當你不能回頭的時候，隻能選擇繼續往前走。
    我要感謝上蒼，多謝它許我愛到了你。
    夢醒時分，淚濕衣襟。
    我看到昨夜那些黑色斑痕，全都是滴濺在樹上的血液。
    那日從懸崖上落下，在這穀底粉身碎骨，溫熱的血液飛濺在樹上，殘留半縷魂魄依附這桃樹上，終是沒能魂飛魄散。
    既已不能做人，也走不出這裏，就隻能終日坐在桃花樹下，淡看天光雲影，細數飛鳥流雲。不知我的如墨，是不是也能看到和我一樣的天空。
    不管人間的時光流轉了幾百年，這裏的時間都不會流失。
    而我永遠隻能用桃花枝在地上寫她的名字，畫她的樣子。
    愛情一直沒有死去。
    有一日，來了一個布衣青衫的老頭子，借樹下一席之地休息。他要我和他對弈一局，他說，若我贏了，就給我三年陽壽。
    我很多年沒有下過棋了，可是我感受到自己重見天日的機會已經出現。我已經等了太久，再也不想等下去。
    桃花不語，難禦清風，紛紛落在棋盤上。
    我終是贏了。
    臨走前，他撫須笑道，“等我離去，你便吃下三片桃花，有了這桃花肉身，你的魂魄便可在人間行走三年。”
    我半信半疑，等他走之後，摘了三瓣桃花塞進嘴裏咀嚼，口中頓時充溢甘甜的苦澀，桃花淡淡的香味彌漫在唇齒之間。
    我聽到有人在我耳邊笑，是剛才那老頭的聲音。
    “她早已不在人世，何不修道成仙，早登極樂。”
    “她死了，我就去尋她的轉世。”
    “山穀一日，人間十年，紅塵已經三百年，生世輪回，你去何處尋她？”
    “老頭，你輸給我三年陽壽，我就要用這三年時間找到她，你休想改變我的主意。”
    “冥頑不靈，她跟你緣分早盡，就算找到她，也不會認得你，更別說再續前緣。”
    “你胡說。”
    “三生石上夢，何處不驚醒。造化已定，你一試便知。”
    他的聲音空靈縹緲，漸行漸遠。
    我好似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再次醒來，還是在這棵桃花樹下，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睛。
    可是仔細看看，前方已經多了一條通往山穀之外的羊腸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