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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籠中鳥
    (一)
    深牆秋千落,路盡幾人還?
    煙塵空暗歎,紅顏留雲觀。
    十丈軟紅塵,冥冥無底緣。
    誰作籠中鳥,唯傷追夢晚。
    她細數了幾千個日夜,牆外有誰,經過了幾次?她回蕩了幾千次秋千,牆外的春,綻放了幾次?逃不過命運安排的芸芸眾生,她悄悄的擠了進去。她思想禁錮,因為是一介女流;她家禁森嚴,因為是丞相之女。出門不用顧忌父親限定的時間,並且肆無忌憚地看看行人是一種恩賜,她飽讀詩書卻會問私塾先生牆外天空中會飛的東西是什麼?先生暫時停止荒涼的平仄,側目而視,捋了捋胡須,那叫,風箏。
    風箏是什麼?
    是一種用竹木和蠟紙做的想鳥一樣能飛的東西。
    像鳥一樣?隨心所欲?先生見老爺來了,便繼續教起了詩書,未作回答。
    這一年,豆蔻已逝,芳齡十七。
    後來,她自己找到了答案。
    一日清晨她踱碎步,斂褶裙向父親請安,見父親在後花園戲耍翠鳥,假山暗水落寞影,孤花枯草無奈依,原來風箏和鳥不一樣,籠中鳥,永遠也飛不出去,自由是陌生的詞彙。
    命運剝奪了她太多的權利,取而代之的補償,是無用的頭銜和無用的珠寶,但在她看來,一切都是十分正常的。不論是單調輾轉或是頻繁的起臥,她的世界本應如此。就這樣,日與夜交替著見證她的意義。
    “小姐,陳阿姨來了,太太讓你過去見見她。”這是紫苑,她的貼身丫鬟。至於陳阿姨隻是她眾多的女紅老師之一。“就來,紫苑,你知道叫風箏的東西嗎?”秋千劃過,裙子掃起好多灰塵。“小時候玩過一兩回。”紫苑蹲下身拍拍小姐裙上的灰塵,自覺地回答。“好玩嗎?”“小姐怎麼突然問起這個,都過了好久了,都很模糊了。”“若我玩一回,大概一輩子也忘不了吧。”正值初春,不過是媚午,耀得讓人心慌意亂。紫苑未回話,當小姐的繼續講,“昨夜我就夢見自己變作風箏,飛得好遠好遠。”她已經完全沉醉了,用食指繞了繞鬢發。
    紫苑九歲跟了她,她的內傷隻有紫苑最明了,今日小姐說出這樣的話,自己更是心疼。
    鼻酸之際,聽見一個男子在回廊上笑了一聲。
    紫苑打住傷心,問道:“這位公子是誰?”“恕我無禮,稟告小姐,我是你刺繡老師的兒子,陳醉生。”
    小姐見他一臉活潑模樣,又是從未見過的人,出於好奇她向前走了幾步,仔細地看了看醉生。
    “你剛才是在笑我嗎?”她皺了皺眉。
    “小姐無怪罪,我隻是聽到有人忽然說自己變作風箏,有點奇怪而已。”那位公子又開始偷笑。
    “風箏不好嗎?沒有束縛和留戀不好嗎?”雖說是在問,可語氣又十分堅定。
    紫苑見狀連忙插嘴:“當然好啊,想去哪裏就去哪裏。”小姐聽到此話心中才安定下來。小姐轉身細細地打量一番,醉生不自覺的緊張了起來。
    “你多大了?”小姐更湊近了些,看到了他耳朵上的汗毛和白皙的皮膚,透過層層疊疊的睫毛還看到了那清澈無邪的雙眸。
    “比小姐小一歲。”他晃了晃眼神,目光從小姐的劉海移到了袖口。
    “你今年十六?在念書嗎?”小姐並未在意為何他會知道自己的年齡。
    “恩。今天剛好讀完一旬。”是個俏皮的小夥子。他不知道從未這麼認真看過一個男人的小姐以經越發覺他是個有趣的人。
    “能給我講講外麵的故事嗎?”小姐仔細的看看他。醉生長的十分俊朗,沒有濁雜世事的痕跡,讓她覺的大牆之外一定是一個充滿希望的世界,醉生見小姐離自己太近,臉頓時一紅,退了幾步。“小姐,以後有時間我慢慢給你講,我是來叫你過去的,都差點忘了正事。”
    這一次臉紅,紅到了她的心蕊。
    “一言為定,紫苑,我們走。”未走出兩步,她忽然想起了什麼,轉過頭來,秋千在那孤零零的懸掛,塵埃歸複平靜。“我的名字還沒告訴你,”這時有微風掠過,帶去了遊走的時光。
    “沈玥”
    ……
    (二)
    杯中纏綿月,鏡中相思影。
    心顫則幻滅,情動即漣漪。
    沈沈雲作簾,醉醉誰相依。
    秋千不懂情,空蕩愁思密。
    打那時起,她的生活已然顛覆,不再是單調的猜測今日誰家小姐出嫁了,誰家公子中榜了,不用長跪在金漆佛像前苦苦哀求父親的賞賜,因為有人會隔三差五的告訴她一些有血有肉的故事,這些所有大家閨秀夢寐以求的,她得到了。
    這日,他又來了。
    這宰相府中雖說人手眾多,對小姐看管很是嚴格,那卻隻是在一些原則問題上或者老爺要求的的事上的態度。人心肉生,小姐的可憐下人們一清二楚,如今有人能令小姐的臉上浮起笑容,誰又願意讓小姐每日在秋千上獨依涼風?就連太太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至於陳阿姨那邊,醉生不念書的時候都會帶醉生一起過來。
    每次學完女紅,陳阿姨和醉生都會和其他下人一起吃飯,這飯前事後的時間,便成了沈玥最快樂的光景,他會給她講拐角的屠夫又和他的女人吵架了,青樓中的小敏剛剛和哪位俠客私奔了,於是沈玥的生活中漸漸充滿了別人的愛與恨,癡與狂。也漸漸懂得的愛情的美麗。
    “醉生,以後不用再叫我小姐了。”小姐在自己屋後的花園中蕩著秋千,醉生在一旁看著,猛然聽見這樣的要求,他沉默著不知說什麼,但他明白,達官永遠是達官,冷落一旁的依舊是凍死骨。有些東西也許永遠無法跨越。沈玥以為他沒有聽到,剛要再問,他開口了。
    “還是叫小姐的好。”醉生底下頭,用腳跺了跺地。
    秋千停了下來。風趁亂湧進後院,殘花弱草禁不起摧殘,紛紛自刎以求安樂。
    “你和他們不一樣,每次你叫我小姐,總覺別扭,看著我,醉生。”她站起來,又走近了些,雙眼盯住醉生,醉生也並未刻意回避,卻又在恍惚跳動。“雖然我對外麵的世界還是依舊一無所知,雖然我們生活在不一樣的環境,但對我來說,我隻知道……”沈玥沒有說下去,隻是稍稍踮腳,天真的親了上去。
    他感覺到了,曾近在無數個纏綿的夜晚裏他一直夢想的,讓他從無數個春夢中嗅到殘香的那一雙唇,輕輕地,貼在了自己幹涸的嘴唇上。他卻被這突然而來的驚喜下了一跳,往後退了幾步,用粉嫩的舌尖舔了舔餘香,猛然間,看見伊人已熱淚盈眶。
    “小姐這是幹什麼?”語氣輕柔的似一陣風,卻吹的她眼睛難受,淚水,竟然真的落了下來。“醉生不喜歡我嗎?”這不是小姐脾氣的詮釋,而是情人間的質問。
    處子靜立,無言以對,即便喜歡,又怎能開口?
    他稍稍點點頭,又使勁搖了一下,他眼裏也充滿了淚,眼睛不聽使喚的眨巴,斯無奈,斯哀婉,有情難喻,對伊無語,這般心酸,卻要他一個人體味,沈玥見他也快哭了,便止住了話,走上前去,緊緊抱住了醉生,用淚打濕了他的心。
    醉生是小,但還不至於不懂事,用雙手輕輕推開沈玥:“小姐,我們終究是為別人而活。你是要進宮作妃的,我是要進京科舉的,情浪滔天,欲海無涯,隻會打的我們這些癡男癡女魂飛魄散,口口聲聲道,情教人生死相隨,字字句句言,緣使人千年相會,可究竟是生活在枷鎖之下,其實小姐你不明白,世界不是你所想象的那麼純粹那麼簡單,無謂的執著,會讓你我因命而終,隨緣而亡。”說道此處,兩人都明了了,隻是沈玥想問一句話,醉生等看一會卻不見她開口,便默默告退。
    晌午的日光呼喚牆外的春色看一場鬧劇,此刻已經落幕。
    第二天沈玥再次學完女紅的時候,就再也沒有找到醉生的身影了。
    夜夜月色濃,朝朝妝依舊。沈玥雖不懂舊夢新歡,但時間幫助她漸漸塵封了有關醉生的一切記憶,她還是每日依舊等待睜開眼,再等待閉上。太太也找了人專門給她講講故事,就這樣,慢慢靠近新帝選妃的日子。
    (三)
    朝宮一日醉,夢入蓬萊山。
    遙疑仙與伴,恍回金鑾殿。
    鏽風甫彳亍,涼夢擾愁亂。
    囚淚戀步聲,倚窗拾銀簪。
    因為父親作為宰相的官高位達,沈玥注定作了新帝的妃子。沈玥本來就生得嫵媚動人而又清新秀麗,再加上她出身名門,言行舉止和禮儀道德在後宮首屈一指,天資聰慧又學富五車,不過幾日,太後與新帝便對她寵愛有加,因為還未選後,其他妃嬪也不敢與她計較。她父親也因此官運亨通,她的族親也成了呼風喚雨的貴族。
    沈玥覺得這皇宮和那些文人騷客所描述的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她恍然間置身於如此偌大的地方,且能自由自在得觀賞一處更比一處綺麗的風光,留戀一條更比一條蜿蜒的河流,那段時光中她親自體驗了風箏的感覺,紫苑也隨她進了宮,每日她們兩人都會發現一些有趣的人和事。可皇宮再大,也有走到頭的一天。而且,這一天來的太快。好像是沈玥做了一個夢,才到中途便被人叫醒,才發現,自己還是被關於鐵籠之中,隻是更大了些。
    今夜初七,上弦月,冷風甫定,愁雲才消。
    “朱欄碧檻,金瓦紅牆,佳人獨倚欄降青袖。
    花容柳腰,蠟淚銀簪,銅鏡悄映人照光景。
    明月高照,淒風冷雨,容顏伴歸途多薄命。”
    沈玥一人獨坐在蒼涼的石凳上,和酒而唱。月借涼溪綻娥眉,花托冷湖與影依。這是她自己寫的詞,讓一群梨園弟子為此譜曲,為她伴奏,紫苑站在一旁什麼話也不說,倒是那些伶人個個假裝哭了起來,因為他們知道掌握他們生死的人站在他們後麵。
    “愛妃為何唱如此孤寂之曲,朕聽奴才們說這是你所填之詞。”
    “無心之作,皇上無需擔心,不過是無病呻吟而已。”沈玥溫柔似水,她知道皇帝疼她,隻是覺得深宮原來比相府更加讓人寂寞,自己又不能任性的胡亂要求,便隻好默默不作聲。
    “愛妃是太閑才會寂寞,是朕不好。”
    “皇帝您忙於國家大事,不能因為我一個人而不去理睬天下蒼生啊。”
    “愛妃果然善解人意,朕為你找個先生教一些筆墨書法山水如何?”皇帝知道她愛新東西。
    沈玥心不想再煩勞皇帝,也無法再推辭,便點點頭默許了。
    翌日,金釵玉釧鑲雲鬢,富麗堂皇逗春風。
    因為是新的,所以她會笑,皇帝見過她太多的寂寞,就為她找更多的新鮮。
    “娘娘,聽豐德說這次的先生和小姐差不多大,是新及第的狀元。皇帝說他畫像是天下第一,今天安排他為您先畫一幅像。”紫苑一邊為沈玥係好腰帶,一邊稟告。清晨的空氣稍稍有一點冰涼,浸泡在透過薄紗的陽光中,輕飄飄的,讓人沉醉。
    “知道了。”雖說是在故意壓低語氣,到服侍她怎麼多年的紫苑還是知道她很開心。
    宮廷回廊就是如此漫長蜿蜒,可打開一扇門之後,因為一切的行走都在等到一個驚喜便顯得那麼有意義。
    門楣的朱紅色在打開的時候不住的震顫,她認識他,他也認識她。
    好一個“你是要進宮作妃,我是要進京科舉”。歲月在此時把打開曾經的鑰匙還給了沈玥,眉山目水之間掠過曾經一幕一幕的情愫,隻是各自有一把枷鎖,阻止他們向前。
    那一幅畫沒有用多少光景,就把沈玥的一切神韻畫得惟妙惟肖,大受皇帝的好評。他得到了無與倫比的賞賜。升官加爵,平步青雲立刻變成了他的宿命。教作畫的時候,皇帝是派了人嚴加看守,他們從來沒有說過半個字。隻是他們都懂互相的畫意。他們雖然不明白這兩年來各自到底做了什麼,但他們又相信了這是緣,是命。時間一長,一切都變得稀奇古怪,沈玥覺得他是打開鳥籠的鑰匙。
    那一日她決定了,貴妃給她的教書先生作了一幅畫,一隻夜鶯栩栩如生得被關在金絲玉鎖籠中,題名“籠中鳥”,先生見狀,立刻提起筆,不到半柱香的時間便作了一幅墨潑山水,意境悠遠。山腰有兩隻黃鸝自在飛翔。貴妃不敢看先生,她明白那是一種希望的征兆,他不再像兩年前一樣不敢承擔自己的命運。止不住抖動的手隨意幾筆便把後宮攬月台描於紙上。那一日兩人沒有再動一下如夜般沉重的墨,貴妃以身體不適為由早早結束了漫長的等候。
    她也許是最後一次顧忌自己瑰麗的步伐,也許是最後一次在精致的回廊上研磨自己的生命。她感覺到了,籠外風景的馨香,那個可以縱容自己展開雙翅的世界,那醉生口中的紅塵。到底能有多深。
    “臣參見貴妃。”聲音太熟悉,它曾是難以計數的命令和限製。
    沈玥轉身,一臉雍容,問道:“宰相找哀家有何事嗎?”有些東西在這深宮之中時一文不值的,比如,家規。即便是父親,也必須埋頭。
    “啟稟貴妃娘娘,我剛剛去了娘娘學畫的書房,看見娘娘您的玉佩掉在桌邊,便幫您帶了過來。請娘娘收好。臣告退了。”
    那根本不是什麼她隨身所帶的玉佩,而是她的父親從她爺爺那裏接過來的傳家玉扳指,是何用意她了然於心,到底,該做何決定?
    (四)
    半朵海棠掛床沿,霧濕紗帳燈未眠。
    明月不諳離恨意,斜穿空庭作飛煙。
    月照紅袖降冰欄,淚眼何曾碧波眼。
    竹馬搖曳待流年,青梅雙雙落池淵。
    明月剛剛劃破死寂的夜空,就幕然看見癡情男兒在攬月台苦苦等候。大概這個時候時間會過得特別慢,好像是故意的戲謔。這一院子的奇花異草也不敢睡去,擔心錯過了什麼。他有點興奮,因為他看見一個身著素衣的女子蹁躚作步,正朝這邊走來。他想衝上前去,又想死守怎麼一個約定低地方。
    那女子走到月光之中時,才發現是紫苑。
    “貴妃呢?”語氣燃了。
    紫苑知道這個男人是一種災難,但是無論小姐作何決定,她永遠站在小姐這邊。她往後指了指,醉生順手看過去,濃黑的竹林裏還有一個女人。
    “沈玥,對不起,兩年前那天……”
    “什麼也不要說了。”隻不過她沒有像惡俗的婦女伴用食指和中指貼在醉生的唇上,他還是那麼清秀,那麼俊朗。依舊是自己最夢寐以求,最難以忘懷的男人,曾經兩人說當鋪掌櫃閑話的一幕幕,猜測李掌櫃閨女到底喜歡張公子還是曹公子的一幕幕,瞬間又變得那麼清晰,她是多麼想要如那天一樣依偎在他的懷中。
    “走吧,我把一切都準備好了,快點出了這道牆,你便是真正的風箏了,還記得嗎?”他一把抓住沈玥的手準備跑,沈玥用力一甩,他連冰涼的衣袖也就沒有了。她隻是把一張紙塞在醉生手中,便留下他一個人發呆,和紫苑一起離開了月的視線。
    燭光或明或暗,下定決心在夜中燃燒殆盡,月在濃雲中竄來竄去,準備找一個位子偷看他慢慢打開的疊得工工整整的字條:
    我現在終究明白了,我們果真是為別人而活,不管你的逃跑計劃是多麼天衣無縫,我們依然是逃不出鎖鳥的鐵籠。若是逃了出去,我怕還是會厭倦,怕那一日我睜開雙眼時也開始厭倦你。豆蔻年華以為相府是籠,昨日以為皇宮是籠,事到如今,我才恍然大悟,籠乃世界,乃人心,乃情。縱然使出渾身解數也是徒勞,最終隻能遍體鱗傷、翎羽盡落,牽連無辜之人。我進宮不過數日皇帝便讓我玩了一次風箏,從此便再未碰過。我終於知道風箏原來和鳥一樣,線便是它的籠,若剪斷絲線,便會降落。我們終究逃不掉命運的捉弄,或者說是前世的苦果。但我未和你逃,並非是說,我不愛你。
    醉生安靜得燒掉了這張紙,起身時發現有一個紙屑沒有死的幹淨利落,打算用手拾起,一摸原來是濕的,他想,大概是蠟淚吧。
    誰會將一生的繁華交與時間流河,如沙塵般歎息地降落,悄無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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