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妖嬈，紀無影踩著穩健的步伐，在嵐城上空影影幢幢、連綿成一片的屋頂上快速跳躍著。
    他的速度很快，動作也很輕盈，即使有人閑來無事，望月賞景，看到的也不過是一抹淡淡的殘影，像風一樣，一閃即逝。
    他跳著跳著，忽然縮了縮腦袋，邊拿手掌蓋住耳朵邊自言自語的嘟囔道：“哎呀，怎麼叫的這麼大聲，不就吃了一頓飯沒有給錢，又順帶捎了瓶花雕過來麼，幹嘛這麼較真？”
    他說著四下看了看，撿了一處視野極好的高地，跳上去，一手搭著膝蓋坐下，一手抓了酒壺，邊喝邊往院子裏看去。
    這院子正是店小二口中的那座義莊。
    近了看，這裏更顯得陰森詭秘，那火光就像一把太過鋒利的刀，切斷了黑暗，也讓周圍所有恐怖的屍首無所遁形。
    紀無影並不害怕這些，不過，他倒是對下麵那位同樣能在這種環境下自娛自樂的人相當感興趣。
    哦，說錯了，那人不是在自娛自樂，而是在祭奠死者。
    紀無影之前看的沒錯，這的確是一個不及弱冠的孩子，而且還是一個長相非常不錯的孩子。
    他應該經常來這個地方，所以對這裏的一切都很熟悉。
    紀無影起初看他的時候，他正在將屋子裏的一張矮幾搬出來。
    矮幾上放著一個香爐，裏麵插著幾支已經點燃了的香，旁邊還有一張製作很是粗糙的牌位。
    紀無影仔細看了，那牌位上是空著的，沒有寫人名。
    接下來，那孩子又不知從哪裏翻出了一個破破爛爛的鐵盆子，往盆裏撒了些不知名的藥粉，點上了火，燒了滿滿一盆的冥紙。
    奇怪的是，從那些紙上透出來的火焰居然也是幽藍的，陰森冰冷，看起來與柴火堆的顏色無異。
    紀無影有趣的笑笑，換了個姿勢，繼續看。
    那孩子見一切都打點妥當了，就隨便找了個地方抱膝坐下，就著滿院子明明滅滅的火光，開始了他一個人的自說自話。
    “今天是我的生辰，不過也是你的忌日，你說我是先慶生好呢？還是先來陪你？什麼？先來陪你？好吧，看你一個人躺在這裏挺可憐的，我就先陪陪你好了。”
    他的聲音很輕靈，清清冷冷的，幹淨的不染一絲雜質。
    他說話的時候，臉一直對著火堆，臉上平靜冷淡，看不出多少悲傷淒切，但他那雙眼睛，眼神卻是空空茫茫，不知看向了何方。
    他大概回憶起了什麼，說了兩句又停了下來，肩膀縮著，下巴抵上自己的膝蓋，然後他微微揚起腦袋，盯著那堆幽火，莫名其妙笑了起來。
    “嗬嗬，我真蠢，你都死了那麼久了，說不定現在已經是哪個富貴人家的小少爺了，怎麼會需要我的陪伴？果然，白癡教出來的都是白癡嗎？哦，不對，或許還是需要的，不過那也不關我什麼事，這會兒陪你說話解悶的，應該是你家那個很孝順的小子吧？”
    最後半句話，他是用略微羨慕的語調輕聲呢喃出來的，說完之後，他又笑了笑，歪著個腦袋，好像撒嬌一樣對著火堆抱怨道：“你死了倒好，一了百了，和你的家人一家團聚了，卻空留我一個人活在這世上，好不惡劣。”
    “嗬嗬，我不是說活著不好，托胡老二的福，很早以前我就想通了，好死不如賴活著，人隻有活著，才能做他自己想做的事。我隻是太無聊了，那些自我標榜的大爺公子們都一個樣，嘴裏說著要疼我，心裏卻想著怎麼和我快活，全都是不該活在這世上的畜生……呐呐，他們那麼壞，還總是讓我很疼，所以我就做了好多好事，送他們去給你當牛馬使喚了，你不會怪我沒事先和你商量吧？”
    他說著委屈的撇了撇嘴，伸手從懷裏又掏出些冥紙撒進鐵盆裏，就那麼架著下巴盯著火堆，一個人發起呆來了。
    紀無影在屋頂上靜靜坐著，將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看在眼裏、聽在耳朵裏了。
    他不知道這孩子從前到底遭遇過什麼，所以不能對他這些古怪的舉動做任何評價，可是一整個晚上，看著這孩子空洞的眼神和與之不協調的平靜的表情，聽這孩子用堪稱愉悅的語調說出這樣一番既悲涼又惡毒的話來，他覺得不可思議的同時，心裏又湧起一點奇怪的衝動來。
    紀無影已經很久沒有體驗過衝動這種感覺了。
    他一直都是理智的，公正的，即使有時候會去幫助一些人，懲罰一些人，但那也不過是受責任的驅使。
    他憐憫眾生，看起來很熱血，心卻一直是冷的。
    或許也不能說是冷的，他隻是很平靜，像一碗水一樣，所有人都端平。
    但是這一回，紀無影覺得自己好像有點不一樣了。
    他心裏有一股欲望，想知道，究竟是什麼樣的過往，才能造就出這樣一個矛盾又奇特的孩子出來。
    他能從這孩子的話裏聽出深刻的麻木和狠毒，再聯想一下店小二那些怪力鬼神的言辭，他大概能想象得出，這孩子應該遠非他此刻看起來這般弱小無辜。
    還有白天那位阿婆的話，仔細對比一下，一樣出色到讓人驚豔的容貌，一樣古古怪怪的言行，一樣讓人誤解成了妖魔，除了阿婆口中的孩子沉默寡言，而他眼前這個小家夥比較絮叨之外，兩個人其實非常相似。
    反正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其他什麼更具體的線索，紀無影決定，今晚就先跟著這孩子好了，興許還能有一些意外的收獲。
    想罷，他伸展伸展僵硬掉了的手腳，喝了口花雕，又凝神繼續往下看去。
    下麵的孩子發了一會兒呆，忽然坐起來，雙膝跪地，將那個沒有名字的牌位抱在懷裏，邊拿臉蹭它邊悶悶的道：“你教了我三個月的藥理，又陪了我那麼多天，不管怎麼樣，我還是很感激你的，隻是，以後，我大概也不能再來看你了，你好好的，投個好胎，重新做人罷……爹爹。”
    他說著猛吸一口氣，一個用力，在紀無影驚愕的目光下，將那木刻的牌位扔進火堆裏，燒了。
    他慢慢從地上爬起來，眼睜睜看著那不久之前還抱在懷裏叫著爹爹的木牌一點一點化成灰燼，火光映照在他的臉上，幽藍而陰森，隱約透出一種神經質的、模糊的笑意來。
    他輕輕的笑，輕輕的說：“這樣你就能真正擺脫我了，記著，下輩子眼睛睜大點，別對什麼人都好，省的一個不小心又碰到一個像我這樣的，到時候你哭都來不及了。”
    紀無影皺了皺眉，總覺得這樣的話由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說出來，還是顯得太過悲涼傷感了。
    但他也沒時間多想什麼了，那孩子說完之後，又從懷裏掏出了一個素色的白瓷小瓶，揭了瓶蓋，握在手裏，沿著院子走了兩圈，紀無影驚奇的發現，他走過的地方草木都變成了燒過的柴火那般的焦褐色，空氣也漸漸顯得腐臭不堪。
    粗略的看去，不知道的人還真以為這滿院子都是斷臂殘骸。
    那孩子麵無表情的四周看了看，然後謹慎的將所有的東西都歸為原位，自己披了黑色的鬥篷，熟門熟路的從義莊的後門離開了。
    這一切都在無聲中快速進行著，紀無影感慨了一番那孩子超凡的行動力，也飛身跟著追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