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故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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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靈貓”正撲在屋中的那張飯桌上津津有味地吃著盤子裏的魚,不時地還會發出滿足和得意的“咪嗚”聲。紫莫尊則背靠一張椅子舒服地坐下,盡量地將兩條早已疲倦不堪的腿長長地伸得筆直,似笑非笑地看著正在狼吞虎咽、大快朵頤的“西域靈貓”,眼睛悠閑地一瞟,看見任飛舞嘟囔著嘴,很生氣的樣子,紫莫尊見狀就不由得笑了。
他愉快地笑著,他的笑聲中並沒有摻雜著嘲笑、譏諷和得意洋洋之意,就好像一個充滿童心的老頭子總是喜歡逗弄自己的小孫女一樣,並無惡意。“怎麼樣?‘西域靈貓’再‘靈’也不過是一隻貓而已,隻要是貓,哪兒有不吃魚的呢?更何況是這樣一條烹製得色香味俱全的糖醋魚?”任飛舞一拍手笑道:“說的不錯,說的不錯,我怎麼就忘了呢?不吃魚的貓就不叫貓了。”烏衣飛揚的女子嘎聲道:“這就好像男人,如果不沾腥味兒就不叫男人一樣的意思。”她的聲音是刻意壓製而發出的,紫莫尊的眉頭一皺,“為什麼她要刻意改變自己原來的聲音呢?難道她真的就是……”他不敢再往下想,他怕如果眼前的事是真的,他該怎麼去麵對?如果隻是自己的胡思亂想和猜測,可是她的舉手投足間的氣質與當年那個花前月下的人竟是如此地相像。
任飛舞盈盈輕笑著走向屋子,她這一走動,全身上下的鈴鐺就“叮叮叮”地響個不停。“西域靈貓”則隻顧享受著盤子裏的美味,頭也不抬一下望望它的主人,這就令任飛舞心下更不是滋味兒。她輕盈的走進燈火溫暖的屋子,隻在意她的貓,看也不看紫莫尊一眼,仿佛在整個屋子裏就隻有她的“西域靈貓”,而根本不會注意到屋子裏還有一個活生生的紫莫尊正笑吟吟地望著她。
她每走一步身上的鈴鐺就會響動,一瞬間的響動仿佛蘊含著一種攝人魂魄的魔力——然後不安徽徹底地消失,就如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當鈴音消失之際,她又會步出第二步,鈴音便緊接著驟響,這中間的間隔不過是一瞬間而已。
烏衣女子背對屋子,而刺激她卻聽到了另一種鈴音——一整串的,似乎是由無數次短暫的輕顫串聯起來,顯得急促、清晰、尖銳。她本能地一回頭就聽見了“啪”的一聲,在聽見聲音的同時她也看見方才紫莫尊坐著的椅子四分五裂散落在地。任飛舞就在那一霎那間、至少在一丈三尺開外揚掌拍向紫莫尊,身法之快,絕不在當世任何一位武學名家之下。
任飛舞依舊晏晏淺笑著,俏生生地站在一推腐朽的木頭旁,目光還是凝望著她心愛的“西域靈貓”。
紫莫尊已在她對麵的一丈開外,他們中間隔著一張桌子,她哭喪著臉道:“你不知道你差點就把我打死了?”任飛舞睜大了眼睛指著自己的鼻子、一臉無辜地道:“我有嗎?你這不是還好好地活著嗎?”
“如果不是我跑得快,現在已經死在你那雙柔若無骨的纖纖玉手之下了?”
“我隻是要試試你的身法究竟有多快,咱們都是習武之人,見技手癢,請你莫怪,莫怪。”
“這麼說,你是承認你打過我了?”紫莫尊沒想到任飛舞竟會如此回答。
——“當然承認。打過就打過,沒打過就沒打過,有什麼不敢承認的?”
“那你應該向我道歉。”
“不道歉。我絕不道歉,不過你還要向我表示謝意呢”
這回可就輪到紫莫尊發證了,“為什麼?”
任飛舞走過去用手輕撫著“西域靈貓”,無限溫柔地道:“蠟燭燃燒起來是不是會有煙霧?是不是還會發出一種很難聞的氣味兒?”
紫莫尊還是搞不懂她的意思,隻好說道:“不錯,的確是這樣。”
任飛舞拍手笑道:“這不就對了?我把你坐的椅子打碎迫使你不得不站在對麵的窗前,你正在窗前就可以被夜風自窗口溫柔地吹進來拂在你的身上,還可以一抬眼就看到天邊的明月,如此地賞心和悅目,是多麼的難得呀。”紫莫尊直到現在才明白一切這個機靈古怪的女子的意思,“說的倒也有些意思。”任飛舞的神情愉快得就像一個百戰百勝、凱旋而歸的大將軍,“那當然。所以呢?我們之間就算扯平了,我打壞你坐的椅子,你得到了賞心悅目的月色,我不下你道歉,你也不必感謝我。”紫莫尊微笑著道:“我的已經果然沒有欺騙我。”任飛舞狐疑地說:“你的眼睛欺騙了你什麼?”紫莫尊愉悅地道“第一眼看見你我就知道你是個非常好玩、非常有趣的女孩子,果然是真的。”
任飛舞羞澀地“嘻嘻”一笑,卻沒有說話,很小心很溫柔地將“西域靈貓”抱入懷中。
紫莫尊問道,“這個小鎮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屋中的人會死在屋頂上,似乎這個鎮子的所有村民都死在了自家的屋頂上。”任飛舞一指屋外的烏衣女子道,“這件事你就應該問她了,她比我先來,我隻是追蹤她而來的。”紫莫尊走向屋外,烏衣女子不由得向前走了幾步,然後又仿佛下定了重大決心般止步不前。
紫莫尊走到屋外,站在長街。夜色不知何時已變得冷寂,星光也比先前更暗淡了許些。他抱拳朗聲說道:“請問在這之前古柳鎮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烏衣女子身形輕輕一顫,依然嘎聲道:“一滴血。”
紫莫尊和任飛舞不約而同地道:“‘一滴血’?!”
烏衣女子的語調顯得非常不耐煩,“知道的事越多,死得就越快。自古以來的江湖就是這樣,趕快走,走得越遠越好。”紫莫尊灑脫地一笑,“‘一滴血’是什麼?一個人、一種武器、一個組織、一門武功。我從未聽說過,既然現在聽說了就難免想要見識見識這‘一滴血’究竟是何方神聖。古人說,‘朝聞道,夕死可矣。’,我這個人一向以效仿古人自詡。”任飛舞也莞爾一笑道:“我也要見識見識,既然大事舍不得告訴我,我就自己等著看看什麼是‘一滴血’,反正也追不上他了,說不定現在他正在‘靈蛇穀’與他的嬌妻相會了,我又何必如此窮追不舍、自討沒趣呢?”說到這裏,一臉的優勢和無奈。
烏衣女子的語氣裏充滿了關愛和親切之意,“你現在還隻是一個年輕的孩子,你太任性了。江湖,從來都不是你想象中的那個江湖,世人也從來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樣單純和樸素,趕快回到你大哥的身邊去,有堂中的弟子在你身邊,你就可以平安無恙地生活了。”
任飛舞顯然並不讚成烏衣女子的話,據理力爭,“一隻隼鷹唯有在暴風雨的曆練中才能成長為搏擊長空、翱翔萬裏的王者。如果我一輩子呆在‘雄獅堂’,一輩子接受大哥的庇佑,那麼我一輩子也不會長大。”
烏衣女子緩緩地道:“隼鷹和人不同,隼鷹搏擊長空、嘯傲天下,那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本能,而且它也必須在暴風雨中成長,否則它就和農場裏的雞沒什麼兩樣。其實你根本就不必步入江湖,步入江湖的人是為了追求名譽和地位,以證明自己生存的價值,而你,你什麼沒有?你是威名赫赫的西域‘雄獅堂’堂主任千重的妹妹,要什麼你沒有,名聲、美麗、財富、權勢,這些任何一個人都夢寐以求的東西你都有,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她說的的確是事實,也很有道理。一個人如果他什麼都有了,要什麼就有什麼,那他又何必奮鬥呢?何必風裏來、雨裏去的,隻為了一頓飯的著落而馬不停蹄地奔波呢?有人會說,這是不思進取,但試問世間也沒有這樣“不思進取”的人呢?高尚和卑賤並不是用嘴、用虛無蒼白的語言表達得出來的,即便說得天花亂墜、令石頭說話、令鐵樹開花也不濟於事,因為這樣的話違背了自己的良知,一百年、一千年、一萬年……永遠永遠。這道理就好像滿口仁義道德就是為了掩飾那滿肚子的男盜女娼,所以這世間永遠都是真小人遠比偽君子更可愛、更令人景仰,因為他最起碼敢於正視自己的良知——任飛舞啞口無言,但又心有不甘,“我……”隻說了一個字便覺得理屈詞窮了。
烏衣女子依舊嘎聲道:“那些滿懷壯誌步入江湖想要一展身手於天下的人,他們的江湖路能走得順利嗎?顯然是不能的,否則就不會有‘馮唐易老,李廣難封’那樣的悲劇,更不會有‘抬眼望,瀟瀟雨歇,壯懷激烈’的憤懣,也就不會有‘誰料此生,心在天山,身老滄洲’的無限無奈何感喟。當一個人得到了名聲、地位、利益之後呢?不是使人墮落,以至於走向自我毀滅之路;就是欲壑難平,為達目的而無所不用其極——人生不過是短短幾十年,一個人能真正享受多少年、奮鬥多少年?”
紫莫尊大聲道:“說得好,說得好,正合我意。”
烏衣女子就此打住,便什麼也不說了。隻是背對著紫莫尊和任飛舞默默地站在寂寞和空蕩的長街中央。一陣冷風吹來,三人不由得身子一顫,任飛舞為了打破這種僵局,仰著臉,半開玩笑似的說:“我才不怕呢?有紫前輩在此坐鎮,管它是一滴血還是兩滴血?”紫莫尊也受不了這樣的僵局,於是也附和著任飛舞的話道,“這麼說,你是知道我的底細了?”任飛舞道“那當然,如果我連‘九月夜鬼哭’這個名號也沒有聽說過,就不配做西域‘雄獅堂’堂主任千重的妹妹了。自從你施展出‘開碑手’第一式‘力拔山兮’時,這一式中極盡武學中的種種變化我就知道你是誰了。我曾經見過淮南王家的正宗‘開碑手’,隻可惜他們固步自封、墨守成規,不思創新,卻還自詡為武學正宗,其實不過是花拳繡腿,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罷了。”紫莫尊爽朗一笑,“你果然有眼光,我的‘開碑手’的確脫胎於淮南王家的武學。”
任飛舞一臉茫然,呢喃道:“有有個那又怎樣?還不是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紫莫尊道:“你要追趕的人就是‘一劍寒光動九州’的歸昀靖?‘長歌盟’的盟主?”任飛舞興奮得差點就跳了起來,“不錯,不錯,不錯,就是他,就是他。你是什麼時候見到他的?快告訴我。”紫莫尊道“今天黃昏時分在三十裏外的河堤上,我和他雖然彼此都未通名道姓,但彼此都知道對方是誰,我對他神交已久,天下江湖中葉隻有他才有那樣傲然、深情的眼神,那樣遺世而獨立的風采。”
聽到別人對自己心愛的人的由衷讚賞,任飛舞歡喜得不知該向紫莫尊說些什麼才好,隻是手指緊攥著衣衫的一角,垂頭輕笑。
——這就是幸福的感覺、幸福的味道嗎?紫莫尊再一次問自己,曾幾何時,自己的幸福變得那麼的遙不可及?
烏衣女子又向前走了幾步說:“你們還不快走,我隻能自保,惡鬥中我根本顧及不到你們的安危。”她的語氣中充滿了焦躁、沉痛和悲憤,頓了頓又道,“我救不了你們,可是我的人生信條裏有這樣一條——絕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別人死在我的麵前,我不希望你們今天令我難做人。”——這生死什麼樣的理由?紫莫尊和任飛舞並不以為然。因為在二人看來,這樣的理由根本就不能算是理由。二人啞然失笑,其實各自有各自的盤算——
紫莫尊是要留下來的,不過是麵對一滴血還是兩滴血,為了釋開心中的那個狐疑,他唯有豁出去了,不論什麼樣的結局他都心甘情願地接受。即使沒有“一滴血”的出現他也會留下來,想法子留下來。
任飛舞則想留下來質問她為何要離開大哥,遠走天涯,漂泊江湖?聽到烏衣女子居然說出那樣的理由,這倒是出乎了她之前的意料。
二人都沒有說話,烏衣女子所幸又向前走了幾步。
長街上響起了腳步聲,三個人,誰都沒有挪動過半步,很顯然地,腳步聲來自第四個人,輕快得如同荷葉上蹁躚而舞的蜻蜓,不但輕快,而且清晰,每響起一聲就會有一處燈火亮起,這個人仿佛是將光明帶給人間的使者。
任飛舞懷中的“西域靈貓”“咪嗚”一聲,帶著悲哀和絕望輕巧地地自任飛舞的懷中躍了出去,藏身在牆角處的更深更沉更濃的黑暗中,閉上碧藍色的眼睛,蜷作一團,渾身瑟瑟作抖。任飛舞直到此時才發現自己的手心裏居然全都是冷汗,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強烈地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過的源自心底深處的恐懼,她不由得向紫莫尊挪了挪步子,隻是雙腿麻木如死,竟完全不聽使喚,又急切地生澀、僵硬地跺了跺腳。
紫莫尊就在這時候一回頭——看到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