塑像身前鋪張浪費地擺了一張巨大的供桌，桌上一尊矮矮的銅香爐。我向來對此種行為不感冒，為一個對食物沒有生理需求的神祗，浪費些貢品錢糧，簡直是對辛勤的勞動人民的大不敬！
    我這樣想著，目不轉睛。
    濕花燃了幾柱香，衝邪神行了大禮。
    白煙嫋嫋婷婷，纏繞著騰向天空。
    我這才發現，神殿頂端即是碧透的一潭蒼穹，哪裏還有半點屋頂的影子？
    我捅捅左邊的黑衣人，一副鄉巴佬樣兒：“兄弟，這天花板咋就沒有了捏？”
    他捏著匕首的手抖了抖，不理我。
    右邊的虔誠地說：“我神威武。”
    我臉朝天，咕噥道：“邪神這麼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兒，還威武。”
    左邊的人咬牙道：“你說什麼？！”正欲跳起來大怒一番，卻見濕花一個冷漠的小眼神衝這邊一瞅，那人立馬漏氣。
    我吹個口哨，自得其樂：看看，這就是被封建迷信的力量。
    咚咚的鑼鼓敲得震天，三百六十個粉雕玉琢的孩子，個個著一身豔紅的衣裳，手捧曼珠沙華，隨著漸強的鼓點，手舞足蹈地奔進大殿，將大把豔毒的鮮花鋪在邪神腳下，形成一片火熱的花海。
    孩子們如潮水般退下，又有三百六十名黑紗遮麵的侍從，手捧瓜果美酒，分成兩路魚貫進入大殿。
    巨大的供桌漸漸被填滿，堆成一座小山。
    我咂咂嘴，不讚同地哼了一聲。
    侍從無聲地退下，鼓聲漸止，殿內鴉雀無聲。
    濕花背對我們，平伸雙臂，寸長的指甲墜了星子似的閃閃爍爍。
    她緩緩地仰頭。
    原本碧透的一片天空，竟隨著她的動作逐漸暗淡，直到漆黑一片。
    時間仿佛霎時停頓。
    突然，濕花張開的十指光芒大盛，源源不斷的星子從閃爍的指甲湧出，形成十道絢爛的光柱衝向天空，凝聚成團，久久不散。
    黑袍的女子合攏了雙臂，像是擁抱這詭異的夜色。
    長風穿堂而過，黑袍獵獵飛舞。
    她轉過身，鳳眼迷茫而沉醉，右手五指成爪，一步步地，向舞月所在的石台走去。
    我胸口陣陣緊縮。
    柳玉筱，你不準來！
    濕花在距石台十步之處停下，伸手淩空一抓。
    石台上的舞月悶哼一聲，周身崩裂，頓時鮮血洶湧，白衣瞬間就被染紅。
    濕了。透了。
    舞月睜了眼，謎一樣眸子失神，好像遺失了什麼，又好像被空的星子刺傷了眼。
    隻刹那，便合上了。
    鮮血如同一首淒婉的悲歌，有了生命，順著猙獰的紋路蜿蜒而下，在玉石鋪成的地麵上無聲地爬行。
    地麵上清晰地血十字逐漸成形。
    血愈來愈少，舞月微微掙紮。
    濕花猛地將雙手舉國頭頂，吟著古老的咒語，開始迎風飛旋。
    所有人虔誠地起立，唱起了空靈悠遠的歌。
    我也被迫起身。
    曼珠沙華紅浪翻滾，幾乎要將邪神的身體淹沒。
    地上的血十字如同活物一般蠕動沸騰，驀地騰空而起，呼嘯著向空中那一團星子衝去。
    我放心地呼出一口氣。
    他沒有來。
    我並不希望舞月死。但我更不希望柳玉筱來犯險。
    可是吧，柳玉筱是誰？做事從來不按常理出牌的家夥，能指望他有多懂事麼？不能！！
    所以當我再次抬起頭，我立刻看到了讓我心膽俱寒的一幕。
    鮮紅的十字衝到半空，眼看就要和那星雲結合，卻不知為何硬生生給卡住。
    然後我就看到他了。他懸在半空。夾在星雲和血色十字之間，單薄的身子浮浮沉沉，幾乎要被吞沒。
    迅速掃了一眼他肚子，同第一次見麵一樣，一根素綢係得纖腰搖曳生姿，哪裏還有兩個月前大腹便便的樣子？
    褪去了皇後華麗的鳳袍，他還是那個天上地下絕無僅有的柳玉筱。一身朦朧好似江南煙雨的淡紫紗衣，一縷長發披散垂在肩頭，下巴尖尖如玉，一藍一黃兩隻眼，半開半閉，瞳裏帶著微微的笑意。
    他雙手迅速翻動，風起雲湧，濕花操縱的星雲奮力抵抗，時而將他吞沒，時而好似要被他打散。
    忽然聽他一聲輕斥，血十字轟然碎裂，化作漫天血雨，向著無辜的眾人劈頭蓋臉而來。
    此時此刻，我還真有點替無端喋血的舞月悲哀。
    濕花連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就軟倒在地上。
    眾人眼睜睜看著他輕盈地落在大殿中央的石台旁邊，露出了勾人攝魂的一笑。
    事發突然，整個大殿的人都愣住了。
    柳玉筱，你的能力到底有多少是我不知道的？
    他溫柔地捧起舞月的臉。湊在他耳邊輕輕說話。如同他以前對我一般。
    我瘋了。
    雖然我知道，我早知道，舞月那麼漂亮，又有那樣絕世的舞姿，以前柳玉筱天天去看他跳舞，他們兩個……他們兩個……
    “你發什麼呆？”不知什麼時候，他已經走到我麵前，正低頭無辜地望著我。
    美貌永遠是最有效地殺人利器。
    周圍早已暈了一片，連最初警惕地押著我的兩位也不能幸免。
    我心裏大喊：妖孽！！
    但出口卻是柔腸百結的一聲：“筱兒……”我自己都打了個哆嗦。
    一件白乎乎的東西扔到我身上，他伸出食指在我下巴上一勾：“把它穿上。”
    我一看，正是我一氣之下還給他的那件白衣。
    譯芷曾經說：“從他立誓的那一刻起，這件衣服的主人就注定是你。你注定要與他相攜相依，直到地老天荒。而且這件衣服沾了你的血，靈氣外泄，如果將衣服毀掉，少主就魂飛魄散。而他——交給你保管。”
    也顧不得這是在大庭廣眾之下，我三下五除二，扒了衣服就往身上套。
    柳玉筱滿意地看著我，一雙貓眼亮汪汪的像墜了星星。
    “嗬嗬……”一聲輕笑忽然從腦中傳來，那聲音似男似女，細若蚊吟，卻震得人渾身發麻，讓人毛骨悚然。
    我舉頭四望，尋找聲音的源頭。
    冥界眾人已然重新跪下，以頭搶地，眼裏燃燒著澎湃而虔誠的火焰。
    我正在茫然之際，隻見原先立在石台之上的邪神塑像竟然動了起來，男子理了理長發，優雅而緩慢地邁下台階。
    他看著柳玉筱，眼裏是無盡的笑意。
    他說：“冥神殿下已經回來了。”
    周圍一片歡呼。
    柳玉筱勾著嘴角，似乎絲毫不把他放在眼裏：“法事還沒做完，神桂之血還沒有起作用，你怎麼就知道了。”
    他緩慢地抬起一隻手玩弄著自己發絲，手指蒼白而柔弱。
    他已經這樣瘦了。
    是因為孩子嗎？
    可是孩子呢？
    我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徹底失敗，沒錯，見到他那一刻起，除了劇烈的心疼，還能有什麼。
    邪神已經走到他麵前。
    “你忘了，神桂之血經過千年輪回，效力已經很弱了。所以要找出冥神殿下，不用輔助工具怎麼行呢。”
    說著他一揮手，舞月身體裏嗖地飛出一道金光，落在他手上，卻是一隻巴掌大的圓盤。
    柳玉筱皺眉。
    “天界的寶貝都能弄到手，看來多年不見，你這小家夥還長進不少。”柳玉筱習慣性地歪著腦袋，不緊不慢地說。
    邪神臉色一僵，隨即冷笑：“哼，既然知道這東西的來曆，也不會不知，這搜魂盤可是上古神物，天底下，還沒有它找不到的魂魄。冥神殿下被打散的精魂已經融合，你就在這兒等死吧！”
    說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柳玉筱襲去。
    柳玉筱輕盈地躍起，揮舞長袖，霎時朦朧紫光充盈了視線，那人身姿嫋娜，如同舞蹈，卻在有意無意中將邪神逼至死角。
    趁兩人交手之際，濕花從地上跳起來，幾個起落到了跟前，提著我的後頸一個旋身，尖尖的五指依然握住我的命脈。
    “……啊！”
    柳玉筱聽到這一聲，竟然不管不顧回頭看我。
    邪神一掌拍在他胸前。
    柳玉筱倒退幾步，一口鮮血沒忍住，順著嘴角淌下，斑斑點點在胸前綻放，觸目驚心。
    我看到他立刻慘敗的臉色，恨不得抽自己九九八十一個耳光。
    邪神恢複優雅的姿態。
    “無論你現在是什麼身份，愛上一個凡人，就是你作為妖靈的失敗。”他微微一笑，“因為你始終是你，令狐紫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