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入武當路，頻疑別有天。深洞千仞落，飛閣一巢懸。鳴泉當窗急，長鬆拂幛眠。此中能避世，箕坐已忘年。
    飛雲蕩漾，樹密林茂，穀澗幽深，空蒙若虛，一條山道在密林簇擁下向天柱峰頂而去，蜿蜒如同垂暮老人手背上的血脈。青蘿拂行衣，發出輕微的沙沙響，不知打碎了多少晨露。這老者步步走上，發上衣上落了幾片半黃的葉子，也不知他是不管不顧還是未曾注意，一柱香後，這幾片葉竟一直隨他上到了峰頂。
    天柱峰是武當山主峰，受群峰膜拜，萬山來朝，氣勢雄勁如君臨天下，置身峰頂，仿佛已然超出塵世，將整個世界都踏在了腳下。相傳當年成祖奪取皇位後便遣功臣貴戚現場督工，在通往武當天柱峰的神道兩旁修葺丹牆翠瓦，一時宮觀廟宇、經堂道房數以萬計，蔚然鼎盛不可估量，而這老者卻是舍了大道不走而選了這條隱沒於密林穿雜於溝壑的山間小道。
    老人看著被雲繚霧繞的混沌天地，眼角笑出了皺紋，忽兩手向前一張，衣衫連同銀發都一齊飛舞起來，那幾片葉子也霍地飛散出去，隱沒在亂雲之中。老者兩臂緩緩上下交疊，雙掌柔若無骨如蛇般遊劃著豁然分開，原本濃綢渾厚的雲層就被這麼分了開來，在他眼前呈現出一片清明。武當山一片煌煌皆在他的俯視之下顯得渺小而錯亂。
    “柔剛、靜動、曲直，世間萬物所生皆有其法，皆有其形，皆有其狀。若非相輔相生，便為相抵相克，自然也有那兩全之法，俯下仰之，居高視之，二者皆不受，皆無關，皆無果。”石柳道人將盛有碧茶的杯子推到對麵，蒼老的臉上有超然的慈態，一張臉為皺紋所布雙目卻隱隱透出精朗之色，可見道行精深，已出化外。
    “師弟，你從前便堪不破世間浮利糾葛，而今已至不惑，為何依舊執迷？”
    他對麵靜坐著一個五十開外的中年人，正靜靜看著微波不漾的茶水，裏頭映出他軒昂的眉宇，緊皺的眉心。
    “師兄，若林毅當初不曾還俗下山，隻怕如今也不會受此魔障侵擾。”中年人心緒依舊不寧，長歎一聲。此人名卓林毅，乃是江湖聞名的星辰劍派掌門，為人剛直不阿素有俠名，亦曾為武當弟子，隻因執迷劍道不得解脫而還俗下山，創立星辰劍派，更以自創劍法“千龍斬”而得江湖推崇“劍豪”之名，為一代劍法名家。
    石柳聽其言微微一笑，道：“世人皆以為心亂是因外物牽饒，欲生是因世間浮華太盛，困惑人心，其實不然，貪由心起，萬惡心生。心，是你一個人的，在你胸膛之內，肺腑之間，旁人又如何左右得來呢？師弟，若你心靜，縱置身煉獄亦不為所動，若你心亂，縱暮鼓晨鍾亦有所不甘，山上山下，又有何分別？”
    卓林毅眉心更為糾結，道：“師兄，你我所需不同，所行有異，當初下山我從未後悔，隻是……師兄，我想在此齋戒十日，稍求心安。”
    石柳點頭，道：“你既有心，想必為時不晚。”
    卓林毅眼中微露精光，又道：“師兄，我下山數載，雖習劍道卻始終不得進化，師兄隱逸不出，修習至今，想必已然通悟觀自在心法了吧？”
    石柳淡淡道：“觀自在乃是外門心法，非我武當所有，暫存此處而已，我並未修習。”
    卓林毅笑了笑，道：“師兄還是如此固執，入寶山而無所取，實在可惜。”
    石柳道：“觀自在，若習練後真可通達自在，倒也是好事一件，可惜此法是魔功入門心法，我武當正道，自然不可修習。”
    卓林毅道：“師兄，你方才不也說了人心由人，不由外物，此法雖為魔宮所有，隻要你我習練後將其引入正道行磊落之事，豈非善舉？”
    石柳隱隱歎了口氣，道：“師弟所言不差。”
    卓林毅一喜，以為已將其說動，沒想石柳接著又道：“師弟，你多年未回武當，四處走走吧，看看變的究竟是天地，還是人心。”道人慢慢收起茶盞，拂去桌上濺落的茶漬，別無他話。
    卓林毅有些失望，隻得起身拱手：“是的師兄。”
    看他走下階梯，石柳搖了搖頭，舉目看武當山上萬頃碧波連綿微蕩，遠山更是飄渺好似虛幻。近處是一番風景，遠看又是一番景象，世間萬象盡在其中。
    萬物過客，天地逆旅，浮生若夢，為歡幾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