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明醫生如約早早地來了。
    我把昨天一天的記錄給明醫生看後得到了他帶著讚賞的一眼。
    “記錄很詳細。做得也很好。看來我能把這個案例放心交給你了。”
    就這樣，我單人接下了這個護理工作。那天早上，明醫生交代了很多也囑咐了很多。臨近吃午飯的時候我們才從郡王的屋子裏走出來。
    不過，那天午飯的飯桌上卻不止多了明醫生一個人。
    郡王世子的三房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昨天一天不見人影的原因卻是因為在閉關練功。我的好奇心在郡王提起這事時又被吊了起來。
    “已經破關了。”三少君這樣答著，言語中頗多生澀，“呃，身體也吃的小（消）。不拉（勞）您操心的。”
    這千奇百怪的聲調，我越聽越是好笑，忍不住就問道，“少君是哪裏人啊？”
    聞言，他裹在黑色織物中的頎長身軀不禁一僵，轉眸橫了我一眼。原本以為他要發作的，卻沒想到他隻是盯了我看了許久硬是轉過臉去不再理我。我自討了個沒趣，隻好訕訕地把臉埋進飯菜裏。
    後來在年深日久地往來於羽京和曙嗣的日子裏，偶爾也有郡王府裏的仆婦跟我聊起：二少君和三少君其實都是橫嶺的人。
    橫嶺那個地方我可是如雷貫耳。在白鹿書院讀書的時候，有一個專門喜歡遊曆四方的先生。他喜歡在每堂課後給我們講一些他在各個名山大川裏的見聞。其中每回都少不了的就是橫嶺啊霧都山呐。據說那個地方的土人都是神使族的後裔。
    好吧，我承認我現在已經不會再因為看到二少君那一頭異於常人的墨綠頭發而呈現出驚悚的表情來。但是，籠罩在他們兩個人身上的神秘感漸漸讓我開始對自己的身世倍感介懷。
    要說以前吧，我根本不會把這些東西當回事來想。孤兒便是孤兒了。當初生育我的人如何做出拋棄我的決定我無從得知，也早就斷了尋找的念頭。他們拋棄得很徹底很幹淨。沒有任何的隻言片語或者繡字紋飾以供我日後的追尋。
    念平小姐的那一聲“親爸爸”許是我所有想念的開始。
    我把這種情緒定義為想念是有根據的。
    因為我不憤怒，也沒有怨尤。隻是每次跟郡王談著談著胸腔裏就會升上來一種淡淡的憂傷。
    時間久了，離開的時候也會“舍不得”。回到羽京後甚至還會一個人裹在被子裏哭。
    在念平小姐某一次很熱情的擁抱之後，坐在我身邊郡王突然伸手摸了摸我的頭。
    我當時就蹲在他腳邊逗著念平小姐。
    他枯瘦的手指穿過我的發在我頭頂上停留了一會兒。
    那次回到羽京之後，我失眠了一整夜。我覺得我大概是想念我那未及見麵的“親爸爸”了。
    這種感受在接近年末的時候越來越明顯。
    郡王的府上最近一個月連著住進來好幾個人。問了才知道，那些都是世子的愛人們。
    “那是小暖少君，他可是大少爺的大房哎！那是溪水少君和子歸少君，你早知道的。哎喲喂，那個祖宗可不能碰……”
    看著仆人們樂嗬嗬地把少主子們從一開始往下數著像數冬節的糯米團子一樣，我便也像那灌了豆沙的糯米團子一樣結結實實地被想念填滿了胸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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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在接手郡王的病例後三個月，我第一次遇到簡•書成。人生中我便也第一次產生了想要一個“家”的衝動。
    “這是我的學生——簡•書成。他專門過來跟我學音樂史的。”錦鯉坐在“王子”以前經常坐著的那張椅子上抬手指了指我對麵的那個人介紹道，“他完全沒有什麼音樂細胞。他，隻是來學曆史的。”
    錦鯉的介紹足夠讓大多數來東川學習的人都尷尬得無地自容。但是，簡•書成沒有。
    她在沙發上保持著端正的跪坐姿勢，半低著頭，嘴角似笑非笑。盤起的頭發式樣古老卻不古板，一束淡粉的細碎絹花插在鬢邊，垂落的雪白流蘇掛在小巧的耳朵邊不時晃動。
    我驚訝了半天才拖開椅子坐到她身邊，問道，“你來跟公主學曆史？”
    “是音樂史。”她不緊不慢地糾正我小小的錯誤，“音樂史涵蓋在曆史中。兩者是不能等同的。”
    我暈！感情真來了個咬文嚼字的古董啊？！難不成還要去考古……
    我對著錦鯉投去了一撇疑惑的目光。
    錦鯉搖了搖頭，一言不發。看上去很是頭痛的樣子。
    當天的研究生會議我原本隻是替淩秋路給錦鯉送一些資料過去的。因為這個奇特人物的出現，我便留了下來，旁聽了一節免費的聲樂課。
    錦鯉在聲樂界中的聲望不亞於“王子”在舞蹈界的。一上午的討論加指導下來，我倒也受益匪淺。一路觀察那位的情況卻讓人費解。
    簡•書成一直采取古老的跪坐姿勢，腰板挺直。即使雙腿下的支撐物是柔軟的沙發她也沒有在中途搖晃過。微垂的頭把她膚色細膩的脖子完全呈現出來。
    當時盯著她看到走神的人大約不止一個。到最後惹得錦鯉一杯水潑在我們其中一個頭上後才讓大家收回了心思。
    我是個局外人，於是就把吃豆腐的工作替其他幾位師弟師兄進行到底了。
    她在眾人目光的不時光顧下怡然自得地替會議做著記錄。我的目光在她皓白如玉的手腕上定了一下。
    在這個追求便捷的年代裏居然還有這樣的女子寫了一手雋秀的草葉書。
    落筆幹淨，收鋒利落。婉轉處似韌草迎風，開闔間如疾風掃落葉。
    我讚歎了發出一聲低語，“好字。”
    她聞言轉首，把點漆一般的眼瞳一縮，笑意盈盈地說，“我手酸了。師兄幫我記一會兒？”
    想考倒我？大錯特錯也。
    我欣然執筆，一手魚龍狂書便傾瀉而出。
    錦鯉看我賣弄卻沒有戳破，徑自講著他的分析論斷。
    “好了。”會議結束的時候我的記錄也完成了。習慣性地往紙上吹了吹後我才把記錄轉交到簡•書成的手裏。
    她好半天才合掌對我一禮道，“聞得白鹿書院的令先生一手魚龍狂書睥睨四海狷狂天下，沒想到在這裏得見了真傳。是我輕慢了。”
    我得意地受了她的一禮，暗中卻被她的低眉一笑攝去了魂魄。
    “那這樣，”她偏過頭笑得越發孩子氣，“為了給師兄賠禮，中午我請你。”
    “自是，”我站起身，不經意中幾道妒忌的冷箭淩厲射來。我哈哈一笑大聲道，“自是我三生有幸了。”
    錦鯉聞言哧地一聲笑了出來。周圍則是一片低低非議。
    錦鯉目送我和書成出去時的內心獨白我多多少少讀出了一些。我知道這個簡•書成不簡單。但是情感來得太快，我無從抑製，隻好放任了。
    簡•書成拎著她的白色布囊不緊不慢地走在前麵。羽京地麵上已經不多見的木屐輕叩著堅硬的柏油地麵發出好聽的聲響來。配合著她掛在腳踝上的鈴鐺，居然韻味天成。
    看著要走到大街上了，我輕拉了一把讓她走到我的右手麵。
    她望了望左麵川流不息的車輛，撇了撇嘴。
    “前麵有一家麵館。我天天去。”她說著，臉上掩不住幸福的表情。
    其實，天天有這樣飽食的盼望應該是一種真實的幸福。
    我很高興地看到眼前的簡•書成已經不複剛才會議上的高傲和孤獨。刻意用規矩端莊的形象營造出來的冷冽氣氛在一聲興奮的低呼之後煙消雲散。她開心地拉起我的袖子往那家小小的麵館衝了過去。
    “太好了，今天有限量的雞絲麵。我們一定要搶到。”
    噗~
    真是很容易滿足的小小願望啊。
    兩大碗的雞絲麵熱氣騰騰地端到我們麵前，但是已經沒有座位了。
    別看這家店地麵小，人氣還是很旺的。現在正是滿座的時候。
    我和簡•書成對望一眼。
    “沒關係。關鍵的東西已經到手了。站著吃吧。”她朝我眨了眨眼睛，還特地端起碗碰了碰我的碗。
    也是。我點頭。
    於是，兩個人西裏呼嚕吃了起來。
    這個麵館是很有氣氛的——吃麵的氣氛。吃麵嘛，我覺得就得出個聲。聽著一麵館的吸麵聲音，我覺得身體血脈都暢通了不少。
    一眼看上去絕對大家閨秀的簡•書成在這一點上就跟我很對盤。看著她吃得聲色俱全有滋有味的，讓人忍不住想搶了她的碗來吃。
    如果我是麵館的老板也一定希望天天都能聽到這樣幸福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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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給我一個家吧。”
    心底裏醞釀了幾個月的貪婪奢望終於在那碗麵下肚後趨於成型。
    什麼？以為我會當著第一天見麵的簡•書成說？別傻了！
    要說我也會跟臨德郡王去說啊。他看去像是一個體貼的長輩，應該會好心地聆聽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