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情 圓滿(民國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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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就像一個隱藏的疤;即使時間過去了很久很久,那個疤已經漸漸變淡,卻還是會在人的心裏,滋味自知。
正文
大家都說常笙長的越來越像母親,是因為大太太總愛當著外人的麵,虛偽的拉著長腔道:“噯喲,我們三小姐長的真是越來越像二妹妹了,看看那眉,瞧瞧那眼兒……嘖嘖嘖,簡直就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真是像喲!”
她母親是父親的青梅竹馬,年青時候因為家裏的門庭觀念不得不分開,不過,好賴最後還是走到一起,但終究沒能圓滿。
常笙是打小就沒見過母親的,家裏也從來不許人提,所以,她隻是從泛黃的舊照片上見過母親的樣子。
其實常笙覺得自己長的並不怎麼像她的母親。她母親要比她漂亮上許多,薄薄的唇,小小的鼻峰,清烔烔的大眼睛,長睫毛撲閃撲閃的,一笑起來的時候,右側臉頰上會顯出一個小酒窩,像個米酒湯圓點在上頭,惹得人老想去捏一把。
照片掛在走廊盡頭的閑置房裏,是用極普通的黑色的框子表起來的,四角上凸著花紋,看上去有點像是紫藤,牽著蔓,緩緩的要吐蕊放香。
開了春,天好容易變暖了,傭人們便把各房的炭爐子收回來,放到閑置房裏去。估摸著是一進一出的怕麻煩,就把門敞著了。
常笙站在框下,看著照片若有所思的樣子。常柏看到了,走進來叫她,“阿笙。”常柏大常笙四歲,是大太太的養子,難得沒隨那房的尖酸刻薄,一派溫潤爾雅,讓人想討厭都討厭不起來。常笙看得專心,聽見話音才發現有人進來了,看見是他,微微笑了笑,“是你啊。”常柏‘嗯’了一聲,常笙道:“今天你回來的要早些。”常柏把外套搭到胳膊上,“我出來跟何先生談洋行的事,談完就先回來了。”透過她望了眼牆上的照片,又道:“想晴姨了?”
常笙沒有接話,隻低頭去撥沙發上的小穗子。一捋一捋,光絨絨的。半晌,才抬頭跟他說:“常柏,你說母親是個什麼樣的人呢?”是什麼樣的人會招得父親那樣記恨,連同她的存在,都像是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
常柏聽她這樣說,便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摸摸她的頭發,道:“阿笙,我媽嘴不饒人,你別跟她那些沒邊的話較勁。”
常笙道:“我曉得的。”她每這樣說的時候,總愛低著頭,睫毛跟著垂下來,輕輕的顫動著,像隻蝴蝶撲在上麵親吻著,卻叫人看著心疼。
外頭有車子轟隆隆的駛進來,常柏往窗外看了一眼,道:“出去吧,該是父親回來了。若是看見我們在這裏,指不定又要發怒了。”
常笙點點頭,跟著他到後廳裏去。大太太正跟幾個牌友圍著方桌玩麻將,一手抽煙,一手抓牌,微揚著下巴思忖著,像個權威的鴇母。大概是手氣很順,臉上一直掛著笑,聲音也有點膩搭搭的,“今兒誰都不許走,我非要把昨兒個你們宰我的債補回來不可。”摸了一張牌打出來,卻見坐她對麵的楊太太給揚了個眼色,跟看著什麼稀罕事了似的,“喲,太太,咱們三小姐邊上的是哪個喲?長的真是俊哦。”
大太太連頭都沒回,狠狠的啐了她一口,道:“你眼睛是做什麼用的?那是我兒子常柏,上個月剛從日本回來。”
楊太太是在關係堆裏打混的人,一聽這話趕緊賠笑道,“噯喲,我還以為……瞧我這眼睛壞的,敢情是大少爺啊,一直都聽說大少爺俊逸不凡,今天見著果真如此呐。”大太太這樣的話聽得多了,似笑非笑的‘哼’了一聲,眯眼瞅著手裏的牌好一晌,抽了一張二餅打出去,才涼涼的道:“常柏,過來叫人。”常柏雖然不願跟這些富太太們有交際,但到底風度使然,微笑著挨個跟幾位太太問了好。另一邊的林太太年紀輕輕,穿著件洋式旗袍,蕾絲花幾乎開到了胸口去,垂眼都能瞅見那兩團乳子在衣服裏頭晃;她絲毫不避嫌對常柏的興趣,跟大太太道:“太太,你們家大少爺長的又俊,又留過洋,不知道……是哪家姑娘有福氣呢?”
大太太似是沒有聽到,隻顧著看手裏的牌,過了好一會兒,說:“唔?”楊太太咯咯笑著接過話,“鳳儀,你這話小心讓林先生聽到了,晚上回去有你哭的。”
“他倒是敢。”林太太笑的眼睛勾起來,一副惹人憐的模樣,“他若是敢,我定讓他幾天回不了房。”
大太太抽了口煙,淡淡的道:“幾天回不了房,你不怕他去找小桃酥?”
林太太一臉嬌嗔,“他去找了倒是好了,省得夜夜折騰的我吃不消。”
幾個人都笑了。常笙知道她們這些富太太有事沒事在一起總愛講些黃段子,她雖然上了洋學堂,受了西式教育,偏就覺得下流;剛好傭人過來送點心,她就借著一起退出去了。
常柏大概能猜著她幾分,在後頭追出來,“阿笙,阿笙……”
她沒應,常柏隻好伸手拉住她,“阿笙,你別這樣……”
常笙有些沒好氣,“我別哪樣?”
常柏笑道:“你能有多少心思。”
他生著一張國字臉,眉清目秀的,笑起來的時候老愛眯著眼睛,跟月牙似的,總讓人溫心的想笑。
果然,常笙笑起來,“你知道我有多少心思?”
常柏笑了一笑,也不回答。弄得常笙倒不好意思起來,瞪了他一眼道:“你笑什麼?”
常柏道:“笑你小性子。”
常笙有些發窘,別過頭去,“我哪裏有小性子。”
常柏把臉湊過來,道:“你方才那麼作氣不是為我啊?”他離得她很近,一說話熱氣就吹到她的臉上,有點癢。她臉一紅,含笑推他,“少往自己臉上貼金,我不過是聽不慣罷了,才不是為了你。”
常柏哪那麼容易叫她推開,又湊過來道:“那算我自作多情行不行?”
“不行。”她將頭一仰,腆著粉白的鼓蓬蓬的臉,理直氣壯的模樣。常柏忍不住的笑,輕輕捏了捏她的下頜,接起她後頭的話,“以後見著她要繞道走。”
她‘噗哧’笑出來,掩了眸道:“你知道就好。”
天起風了,呼呼的吹著有點冷。常柏緊緊她的手,“都冰了,快進去吧。”
“不礙事。”常笙把手放到嘴邊哈了哈氣,笑,“這樣就好了。”常柏看著心頭一沉,伸手就把她攬到懷裏去;她嚇的趕緊掙紮,“常柏,別人會看到的。”
“那就看到吧。”他吻吻她的頭發,“我喜歡你,又不是什麼見不得光的事。”
女兒家到底心思要敏感些,有些擔心的道:“可是父親……”
“我會跟父親講清楚。”常柏道:“你今年就滿十八了,我不能等到父親開始給你許人家了才開口跟他坦白。”
他總叫她這樣感動,就像以前的時候,父親不待見她,大太太也總愛借故來找她的茬,他便老是偷偷的替她擔著,她說他是貓哭耗子,他也隻是微笑;後來,不記得是他又幫她頂了什麼事,偏巧讓大太太瞧見了,狠狠的將他罵一頓後又關到柴房裏去反思,她的心不是石頭做的,到底有歉意,就跑去看他,剛好聽見他說:“媽,我知道你不喜歡她,可是,如果連我都不向著她,她在這個家裏就沒辦法生存了……我了解沒有父母的感受,所以,我不能放著她不顧。媽當初會領養我,不也是覺得我可憐嗎?”
他們還沒有來得及開口坦白,事情就已經兜到父親那裏去了。
他們是名義上的兄妹,到底是見不得光的。
父親差點要暈過去,把她關到書房裏,轉臉就狠狠的甩了她一巴掌,“你翅膀硬了,要翻天了不是,竟然敢做出這樣不知廉恥的事。”
常笙雖然跟父親關係不好,但也沒料到他會下手這樣重,一時懵懵的有點反應不過來;父親氣的簡直想殺了她,“小小年紀就不知道自愛,你還嫌我不夠丟臉?”
常笙到底覺得委屈,眼淚‘嘩’的一下子就出來了,“我哪裏不知道自愛了,我不過是喜歡他。”
父親大怒,揮手又要打她,“閉嘴!這樣下流的話都說得出口,你到底有沒有把我這個父親放在眼裏?”
“下流?”她幾乎要笑出來,仰起頭任他打下來,“我是沒有把你這個父親放在眼裏,你又什麼時候把我當成女兒?你想打就打,最好是打死我,反正你就巴不得沒我這個下流種!”
“你……”父親怒不可遏,抓起書桌上的瓷杯扔出去,她也不躲,杯子不偏不倚的砸到她額頭上,然後‘哐’的一聲掉到地上,摔了個粉碎。
杯子砸的有些狠,額頭登時就有血滲了出來,一滴滴的落在她的衣領上,紅紅的,像要吞噬生命的烈火。她卻不叫疼,隻是冷冷的盯著父親;這下父親似乎被徹底激怒了,謔謔的取了牆上的皮鞭,就抽下來。
大太太在外頭聽見‘噼哩啪拉’的直心驚,偏偏那幫沒用的下人又關不住常柏,他火急火燎的趕過來,不顧阻攔的推門而入,正瞧見鞭子抽下來。
“阿笙……”常柏顧不得太多,拽了胳膊就把她拉到懷裏來,自己實實的吃了一鞭。他疼的微皺下眉,就聽常笙驚叫道:“常柏!”他笑笑,卻瞧見常笙淌血的額頭,呼吸一凝,什麼話也不說,捂了她的傷口,攬著就往外走。父親氣的臉色蒼白,像暴怒的獅子吼道,“給我站住!沒我的允許,今天誰也不準踏出這門一步!”常柏似是笑了一下,回頭道:“父親,她是你女兒!就算是你不認同我們,但你不應該這樣對她。”他輕輕的把常笙摟到懷裏,“這些年,每次看到她這麼委屈、隱忍的活著,我就想,遲早有一天,我要帶她離開這家,好好的愛護她。所以,今天不管你怎麼反對,對阿笙,我都不會放手。”
“好,好,我看你們兩個是準備合起夥來氣死我。”揚起鞭子又要打下來,大太太怕他再打到常柏,趕緊跑過去拉住他,“伯仲,伯仲,別打了,有話好好說……”
父親的脾氣鬧起來任誰都攔不住,一下子就將大太太掀到一邊去了,連她也一塊罵進來,“還好好說!看看你教的好兒子……”氣的鞭子抖幾抖,“我今兒要不打死他們,總有一天我要被這兩個孽障給氣死!”
日頭不知何時縮到雲層裏去了,天慢慢的暗了下來,似乎要下大雨的樣子。有風輕輕的吹起,溫柔的像誰的掌心,輕輕撫過,心底深處,那些模糊的記憶一瞬間竟然清晰了;這些年,她幾乎真的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忘記了那些刻骨銘心,那些海盟山誓,那些她不願隔舍的和必須要隔舍的情感。
曾經心灰,曾經意冷,卻是就這樣過去了;當刻骨的愛化作最鋒利的刃,你無能為力,隻能由著它一點點的深刺下去,像剔毒般的把身體裏殘留的那一點希望幻滅,然後,在驟然間醒悟:也許,那樣的結果才是最好的結果。
她在那裏站了好一會兒,才發覺天在下雨。一點點小雨,就像寒冬裏的霧氣,全然不覺得是雨。墳前頭種著的兩株杏樹已開出花來,風輕輕一掃,雪白的花瓣簌簌的掉了下來,她彎腰拾起來,就聽身後有人叫她,“阿笙。”
她回頭,仿佛又看到,他站在那裏,輕輕的跟她說:“阿笙,記得,我永遠都在那裏,隻要你回頭,就能看到我。”
記憶就像一個隱藏的疤;即使時間過去了很久很久,那個疤已經漸漸變淡,卻還是會在人的心裏,滋味自知。
黎慶廷拿了大衣披到她的肩上,常笙回過神,聽他道:“回去吧,一會兒雨該大了,別叫淋感冒了。”
常笙‘喛’了一聲,不由抬頭去看他,薄薄的霧雨中,他發上叫雨蒙了白花花的一層,一下子看上去像蒼老了幾十歲。常笙忽然想,人生在世,匆匆不過也就是幾十年,或幸,或不幸,但能有這樣一個人不計回報的陪在你身邊,如此,也算是另一種圓滿了吧。
(二零一二年一月十一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