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跟昭月同寢一床，想起了白天聽到的話，“昭月，問你個事兒，說實話。”
    “你別這麼正經，我不習慣。”
    “在草原的時候，你有一晚是不是一夜未歸，跟景蒼在一起？”昭月沉默了一會兒，“哪個多話的跟你嚼舌頭？”我扭頭看著她。其實根本看不見什麼，隻有窗外透進來微弱的月光，能越看見昭月臉上的輪廓。
    “嗯。沒錯。”她這麼爽快的承認反倒讓我有些無所適從。我試圖找些勸解的言語，“昭月，你應該明白你的身份，你不應該，”
    “毓齊兒。”她打斷我的話，“我原以為你跟她們不一樣。”我愣住了，為脫口而出的話感到有些羞愧，是啊，我怎麼能用這樣的語氣？她繼續說“我們什麼也沒幹。那晚我隻是翻來覆去睡不著，正在煩躁不安的時候，聽見遠處一陣若隱若現的簫聲。”
    “我怎麼沒聽見？”
    “你隻要睡著了能聽見什麼？”好吧，我閉嘴。
    “反正也睡不著，索性翻身起來，穿上衣裳，便出去了。”這裏我就明白，那個半夜吹簫之人，定是景蒼。“我走過一個小山包，看見一個人坐在草地上，雙手執簫，那簫聲不算悲哀，但也不歡樂。不會讓你覺得大悲，但也足以觸動人心。我就是被這簫聲吸引過去的。
    直到我走近他身旁他都沒有停止吹簫而回頭看我一眼。我坐在他身邊，靜靜地聽完這一整首曲子。自始至終他都沒有問過我怎麼會去那兒，好像他本身就是在那裏等我一樣。我問他這首曲子叫什麼，他說，叫‘宛若伊人’。後來我們就一直聊天，聊我，聊他。不知不覺竟看到天邊的魚肚白。這才發現我們就這樣坐了一晚。
    你知道嗎，他是我見過最特別的男子。我知道你一定會說我根本沒見過什麼男人。”嘴角抽搐，我承認我心裏想的正是這句話。
    “但是你看看，平時常見的，除了皇阿瑪，就是太子哥哥，小時候還對我挺好的，怎麼大了之後反而生疏了，而且好像不怎麼待見我。四哥是因為我額娘去得早，所以我哥常去永和宮請安，自然少不了我跟昭熹，這才跟四哥接觸得多些。可四哥不像我哥這樣和顏悅色的，四哥很少笑，哥哥弟弟們都有些怕他，我也不例外。八哥人倒是不錯，但我總覺得他離我們特別遠！毓齊兒我不知道你有沒有這種感覺，八哥雖然在笑，但我還是覺得他笑得很漠然。九哥十哥倒是對我挺不錯，有新鮮玩意兒他們都是第一個尋給我。他們都對我好，可他們都不願意聽我說話。他們總把我當小孩子，認為我隻會撒嬌隻會淘氣，可是我長大了呀，仿佛沒有人發現我也會長大。嬤嬤們順著慣著，隻是怕我受傷了她們腦袋不保。哥哥弟弟們寵著讓著，也隻是以為我在鬧別扭。
    額娘去了，我哥雖然不哭不鬧，可我看著他整天如行屍走肉一般比看他哭看他鬧還要傷心。昭熹還小，隻一個勁兒問我，額娘去哪了？額娘怎麼還不回來？我怎麼辦？皇阿瑪自己都夠鬧心的了，我不能再去給他添亂啊。我隻能安慰哥哥照顧妹妹，仿佛我天生就是做這種的事情，四哥說，你哥想不開，多開導開導他。可是誰在意過我的感受？那也是我的額娘啊！我看著我額娘去了，來不及哭來不及鬧，還要勸著這個攔著那個。”
    我震驚不已。這是昭月嗎？原來這幾年，她一直這樣被人忽略著，雖然吃穿用度樣樣都是最頂級的，可內心的煎熬，也是不可忽視。“昭月、、、、、、”
    “你不用安慰我。我從來沒有怨過誰，額娘去了，我什麼都做不了，能夠安慰哥哥照顧好妹妹，我已經覺得這是恩賜。至少我不是沒用的。我哥也總覺得虧欠我的，什麼好東西都先給我，我從來不拒絕，因為這是我該得的！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嗬，大清朝金枝玉葉的格格。就是我平素裏倒掉的一碗湯也夠平常百姓家過一個月的日子了。多金貴的身份啊，你知道哪些下人們每一個跪拜意味著什麼嗎？我總是覺得，他們每跪一次，仿佛我的自由就少了一天。我知道很牽強很荒唐，但我真的有這種感覺。每一次跪拜就提醒著我高貴的身份，高貴的責任！”
    我已經說不出話來，在我心裏，昭月就是那個養尊處優的千金小姐，兩手不沾陽春水，一心不知苦與痛。然而這個躺在我身邊的女子，卻是那麼理性地看待自己的身份，那麼淡然地接受著這一切恩賞與代價。
    “姐姐們十八九歲就嫁了，都還嫁的那麼遠，估計這輩子都難以在見上一麵。哼，我早就聽皇阿瑪說過我的未來。”我心下一驚，“皇上跟你說過？”
    “他肯定不會說，我偷聽的。”
    “你還幹這種事兒？”
    “哪兒啊，偶然而已。我去南書房找皇阿瑪，結果就碰見他跟佟大人商量事兒。我想走來著，就聽見皇阿瑪說什麼月兒還小，現在談及婚嫁還是言之過早，再過些年吧，總之一定要為月兒找個好人家。佟大人就附和著說是是。如今跟姐姐們比起來，我還能在這個紫禁城呆多久啊？不過幾年而已。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也是數著日子在過，我也不求別的，在沒嫁人以前，讓我自個兒過得舒坦些，這有錯嗎？”昭月的話或多或少還是觸及到了我內心深處，同是女兒家，我也明白這種想法。
    “我懂，昭月，我都懂。我不是要斥責你，我隻是覺得，既然結果早已注定，何必再去擾人生活再多一個傷心的呢？”
    “正是因為結果有了，我都毫無怨言地接受了，雖然我有怨言也沒用。難道還不能讓我放縱一下麼？我也沒做什麼天理難容人神共憤的事兒啊！我不過是跟喜歡的人坐著聊聊天，我錯哪兒了我？就因為我是格格？這一身的雍容華貴，這一生的功名爵位，別人倒是羨慕得不得了，可是誰懂擁有這些要付出多大的代價啊！一輩子啊！這是我的一輩子啊！我連提個建議的資格都沒有就任由我的皇阿瑪把我交給一個陌生人。和親麼，我不怪誰，誰讓這是我的命呢，哼，這前半輩子加上後半輩子所有的尊榮，不是白得的，都是要還的。我們女兒家，那拿什麼還？不就是拿自由來還麼？！”
    可不是，出來混，都是要還的。昭月這一席話說得我一愣一愣的，現在都已經無力辯解了。她錯了嗎？她沒錯。康熙錯了嗎？康熙也沒錯。這是這個時代的標誌，這個時代的需求。
    “毓齊兒你知道我有多羨慕你嗎？雖然你的婚姻同樣是以拉攏權臣作為基礎，可是畢竟你隻需要在這京城選個王孫貴族嫁。不用離開這個熟悉的地方，你不過是從一個宅子換到另一個宅子住而已。而我不同，一出嫁可能就永遠回不了家了。所以我現在拚命記住皇宮的樣子，記住你們的樣子，我怕出嫁以後，我回不來見不到你們，會漸漸忘了，忘了你們的樣子，忘了皇宮的樣子。”
    左鬢怎麼癢癢的？用手一摸，濕的。什麼時候流淚了？不希望昭月一直持續這種低沉的想法，擦了眼淚，刻意大聲道“你幹什麼說這些惹人傷心啊！不是還有那麼好幾年嗎！這麼杞人憂天幹什麼！”昭月完全沒受我影響，繼續道“好幾年你覺得很遙遠嗎？一點也不。當年額娘病的厲害時我就想過，額娘還那麼年輕，一定不會離開我的。可結果呢？不到半年就與世長辭。我現在不好好準備著，等賜婚真的來臨時，我做什麼都晚了！”
    最後一句話幾乎是喊出來的，伴著抽泣的聲音，我知道，她哭了。這個時候我真的說不出任何安慰的話。那些空洞的勸慰在這個時候隻會顯得越發蒼白。我輕輕擁住身份高貴卻無法得到自由的昭月，心裏無比悲哀。還有多少女子在這樣的深夜獨自落淚？
    沉沉的夜，原以為聽完這麼沉重的話題會難以入睡，可伴著淚水，依然抵抗不住疲憊而進入夢鄉。
    第二天隻簡單收拾了一下，昭月靠在門邊兒。我心涼老想著昨晚的話，不知道說什麼，氣氛有些許的尷尬。
    “你算是飛黃騰達了，以後得空了可別忘了回來看看我。”聽著昭月口氣裏濃濃的醋味，心知她並沒有將昨夜的話記在心上，便也放下心來跟她貧嘴。
    我故意壓低聲音說“好格格，要是讓我選啊，我是一萬個不願意去乾清宮的。慶祥所多好啊，又沒人管著，沒事兒狐假虎威還能衝大爺。”
    “此話當真？”
    “句句屬實啊！”
    “那好，我現在就去跟皇阿瑪求情！說你一萬個不願意！既然你不願意，皇阿瑪說什麼也不能強迫你呀！”說完作勢就要走。我趕緊拉住她，“昭月，你這是想要我的腦袋呀！”
    “跟你開個玩笑，至於的嗎，瞧把你嚇得。”
    “我這不是配合你嘛，以後可沒這麼多機會跟我耍嘴皮子啊。”說完這句話昭月也沉默了，我見不得這種沉重的氣氛，大聲道“得了，以後見著了還是多賞我點銀子，免得在乾清宮我混不開啊。”
    昭月還是不說話，沉默了一小會兒，說“在乾清宮可別這麼不知輕重，該打點的都要打點好，別舍不得銀子，沒了就差人來跟我說，我給你送去。別太出風頭了，這些個宮女太監們陰招子多著呢。要是有人不待見你，你也別理他們，犯不著跟他們生氣，還有，”
    “停停停！幹什麼呀這是，當初我進宮我的額娘還沒說這麼多呢！年齡不大怎麼跟個老太太似的。再者說了，那可是你皇阿瑪，你不是說伺候好他來人家我要什麼沒有啊，還在乎你那點銀子？”
    昭月知道我是不想把氣氛搞得那麼沉重，所以也就不囑托那麼多了，坐在一塊兒說了些雜七雜八的八卦話題。
    “格格，李總管身邊的周巧公公來了，說是接毓齊姑娘去乾清宮呢。”小琴道。
    昭月愣了一下，低喃了一句“這麼快啊”。就說“快請。”拍了拍昭月的手，王周巧公公進來，說“奴才見過十三格格，見過毓齊姑娘，奴才是奉李總管之命前來接毓齊姑娘的。”
    昭月起身，從小琴手裏接過一錠銀子，對周巧說“周公公，毓齊兒剛去乾清宮肯定還有許多不懂的，今後麻煩公公多關照些！”周巧接過銀子，笑道“奴才多謝格格賞，格格放心，毓齊姑娘一定不會有錯的。”
    我笑道“你放心吧，我又不是小孩子。”我朝周巧手裏瞄一眼，說“以後也請格格沒事兒來看看我？順便給奴婢點賞錢？”
    昭月一笑，“還貧！快走吧，還要去報道。到了那邊兒事兒多著呢，有你忙的。”我點點頭，有點舍不得，吸吸鼻子，抬頭道“嗯，我走了。再見。”
    頭也沒回。我怕回頭之後，眼淚就會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