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一川煙雨盡平生,兩淚清行前塵夢。 第三章 得此邂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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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正是黃梅時節,輕紗漫籠,薄霧收寒,山川遠黛淡色勾抹,釋禪入畫。三四點零星,淅淅瀝瀝,繡花錦線般,似愁思不休。方才卻是濃雲墨雨傾盆而下,伴隨電芒,如同盛夏疾風驟雨,烈風鼓動;俄而又歸為江南好雨,迷蒙身姿,任天地踽踽獨行。
“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綢繆束芻,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綢繆束楚,三星在戶。今夕何夕,見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歌聲自蘆葦叢中低低傳來,一首《綢繆》婉轉柔美,若隱若現,渺渺餘懷,如慕如訴,隻覺嫋嫋未絕,縷繞成情。蘆葦蕩紫絨搖曳,似美人在水一方。
銀鈴般的語音響起:“曦姐姐,小妹這一曲詩經,可唱得好麼?”巧笑中頗顯得意。
“不錯,不錯!惹得姐姐也羨慕你這好嗓子,”另一女子莞爾道,嗓音樸素,淡雅清麗,“這下,有青青的歌兒,咱們浣紗的活兒,便也不那麼累了。”
眾人驀然盈盈笑起來,如諸多鈴鐺脆響,一陣叮當悅耳,山泉飛瀑,暮潭鳥飛。
須臾女音笑聲漸漸低垂,玉翠鶯語,珠落玉盤的尾音下,遠遠傳來馬蹄達達的奔騰驟響,快輒似驚雷,緩遮如棉絮,在蘆葦叢中擾亂一池平靜。
溪岸邊現出一少年身影,拉著韁繩慢下駿馬,緩步來至眾女身旁。適才吟詩的是位寶藍衣裙的豆蔻少女,粉雕玉琢,杏眼靈動,身側被稱作“曦姐姐”的女子則大約桃李之年,鵝黃長裙,搖曳婀娜,現出窈窕身姿,亭亭玉立,眉目如畫。此刻二人都停下手中動作,帶些驚詫,抬起螓首,望向來人。
那馬上少年身披蓑衣,頭戴鬥笠,似是劈風斬雨而來,隱隱攜了桀驁不羈之氣。此時拉韁停馬,見雨已收急化作牛毛,索性摘去鬥笠,便現出傲視麵龐,鳳眸朗星,劍眉薄唇,端的是氣宇不凡,臨風逍遙。此刻眉眼轉來,眾女均覺麵上一熱,隻道眼前這人翩翩瀟灑,英挺凜然,好一個玉麵郎君。
那少年卻不為所動,勾起唇角,竟不下馬,雙手抱拳朗聲道:“在下唐突,敢問各位,德清縣可是就在前方?”
女子們麵色一變,麵麵相覷,皆咬唇不語,目光閃爍。少年臉上浮現深思神色,隻任馬蹄悠悠原地踢踏,也是不急,黝亮鳳目內暗流湧動。倏爾倒是鵝黃長裙的女子緩緩走出,深吸口氣,叩首道:“確是。往前行五裏左右,便是德清縣了。”
說著遙遙一指,抿唇想了片刻,又抬頭歎氣道:“多事之秋,這會兒,怎麼公子偏生來到德清縣了呢?”聲音陡然低下,似自言自語,“終究紙包不住火麼……”
握韁之手驟然一緊,心下已有計較,麵上卻一派平靜。少年挑眉,一聲“喔”,語音上挑,拖長尾聲,頗幾分意味深長。
少女柳目直視他,見少年雙瞳如利刃,折射堅定耀芒,背脊清挺不為所動,便無可奈何道:“既然如此,公子不如隨小女子一塊進縣,也好讓小女子為公子帶路。”
聽聞此話,浣衣女子便都騷亂不安,嘁嘁喳喳,如麻雀撲扇,管弦嘔啞。俄而靜下來,叢中步出一年齡稍大的女子,沉聲道:“也罷,既公子執意,芸曦你便帶他去吧。”轉身衝鵝黃少女身後,迷茫不解,踮腳聆聽的寶藍少女叮囑:“少給你曦姐姐添亂,回頭按方子把藥煎了,一日兩次,喂芸曦喝了。若她再頭疼,就別再吝惜幾個銀子,請縣上徐郎中好生瞧瞧。”說罷從腰際繡囊內取出一張折疊的紙張,遞給少女。
雨褪雲開,天光正好,少年聞言,細細打量那眉目婉然的黃衫少女,果真見她身姿單薄,弱不禁風,臉色白皙露出病色。這微一岔神,回頭便見年長女子向眾女交代好了事宜,約定日後浣紗踏青的時日,又靜默端詳了自己半晌,終幽幽歎息,捧起洗滌盡的衣裳緩緩走遠。
僅黃衫少女與寶藍九霞裙的少女留自原地。少年高抬下顎,複雜地瞟幾眼裙裾藍色,遂掩去眸中黯然,有禮頷首道:“如此甚好。在下白玉堂,有勞姑娘帶路。”
說罷翻身下馬,見寒意收去,幹脆解開係繩脫去蓑衣,與鬥笠一並擱置馬鞍上。
但見少年月白長衫,長劍玉簫映入暖陽,斜係在身側,隨意爽性,風姿天成。白玉堂又自懷中取出玉骨白扇,展麵輕搖,狂草傲然,如畫中嗜酒謫仙。
黃衫少女心中感動,知他知獨騎一馬不妥當,便下馬陪二女步行,於是盈盈拜禮道:“原是白公子,小女子陸芸曦,乃湖州織雲坊內的繡女,與方才幾位姐姐除刺繡外,另共管染布浣紗。”頓語,纖纖素手直指藍裙少女,“她叫蘇青青,是芸曦的妹妹。”
見白玉堂目露狐疑,微一轉念,陸芸曦便淺雅笑道:“青青不是芸曦的親妹子。我二人自小便是孤兒,因性子親近,便自作了姐妹,相依為命。”
白玉堂叩首,也不答話,隻拉了馬韁隨二人緩走。忽想起一事,白玉堂看向蘇青青,見她靈動地睜大杏目,顯出小孩兒性情,略有琢磨,便笑道:“方才聽聞姑娘歌聲,遠遠聽著,不知是什麼曲子。”
蘇青青一驚,不知白衣少年耳力如此,稍作羞赧,便眉目飄然,驕傲挑唇道:“嗬,我唱的可是《詩經》中名篇《綢繆》。”停頓須臾,蹙眉撅嘴,語氣微有不甘,“他人總說這是婚嫁曲目,我卻不以為然。想今夕何夕,見此邂逅,見此粲者,不正是說的一位男子束薪歸來,於涘水邊皎月下,見到了令自己心動的佳人倩影麼?”
白玉堂身形一晃,心下一片苦澀,低垂眉目,斂去眼中痛色。
還未聽清詩中深意,僅句“今夕何夕”,便仿佛將他打入阿鼻地獄,不得超生。想他再世為人,的確是不知今是何年,在半載流逝的傍晚沉暮,一人對飲夕陽時,總是一遍遍質問自己,白玉堂是誰,白五爺為何而活。那無數個晚陽,仿佛墜入夢魘,模糊不清,惝恍覺得,一抹橘芒,究竟是前世的,還是今生所見,抑或在兩者間物是人非。
見此邂逅,嗬,蒼生圖譜,於白爺是兩世重逢,於眾生卻是初遇邂逅。
咬牙默念,神亂心殤,三人間更是寂靜。現下離了蘆葦蕩,沿清溪一路往北,不多時便瞧著一石碑矗立路旁,“德清縣”三字年久,風吹雨打,已然有些模糊。
方才蘇青青解完疑惑,突入沉思,瞳眸卻好奇地左右打量著白衫少年,目光在陸芸曦與白玉堂之間逡巡。此時進了縣城,忍不住嚷道:“白公子,你可不知道!曦姐姐十五知針線,十六識詩書,十七學盡琴棋,雖不是大家閨秀,可模樣俏麗,也是得湖州各家公子青睞的。看你這模樣俊朗,氣勢不凡,還真是郎才女貌呢!”
陸芸曦俏臉一紅,捏住她衣角,喝道:“青青,少胡說!白公子豐神俊逸,芸曦哪兒配得上他。”說罷卻偷眼一瞟,看向白玉堂。
白玉堂心下微煩,先前黯淡,念及前世,好心情一掃而光,更生了一路來的急迫。腦中又反複惦念樓外樓中沈仲元幾句,浮想起沈仲元似笑非笑的狡黠樣子,總覺得漏了什麼,偏生思緒飛逝,抓不住片影。如今也不細想二人話語,急切中暗帶薄怒,卻不得不放慢腳步隨二人一道,隻得麵上無波無浪,卻勾不起笑來。
蘇青青討不到喜,俏皮地吐了吐舌,叫喚道:“哪有,我是覺得你們正像《綢繆》中所雲,恰巧可湊成一對兒啊!”陸芸曦連忙嗔怪幾聲,看向白玉堂直視前方,不言不語,麵紅之餘,卻是尷尬。
忽聽身旁少年收了白扇,不經意道:“適才白爺……白某聽陸姑娘言語,似是德清縣內發生了什麼事,不知可否請姑娘詳細告解。”
陸芸曦驀然頓步,心內一凜,收去別樣心思,搖首苦笑道:“白公子還是別知道為好,”咬了下唇,仍是開口“是……是縣裏來的一位大俠,他……他讓縣衙告知大家,說發生的諸事,不要讓縣外的人知道了。”
白玉堂執白扇擊掌,也住了腳步,細想後豁然開朗,隻言語上斟酌問道:“那位大俠,可是年約不惑,身著藍衫,手持歸靈寶島,濃眉大眼,樣貌端正,”怕不夠詳細,便又加上一句,“自稱‘北俠’歐陽春?”
猛一抬頭,陸芸曦蒼白臉上眸色乍亮,詫異非凡,緩了幾口氣,驚異呼道:“你怎麼知道。”抿唇歎息,又道:“我雖是不知他名號,聽你形容,模樣卻是對的上號的。”
白玉堂頷首,已明白確是歐陽春,有心套話,便搖扇捕風,邪傲不羈道:“這就是了,我與那藍衫大俠歐陽春是江湖好友,這次他遇上麻煩,於德清縣停留數月,便書信一封,讓我趕來助他。”
雖疑惑白玉堂年紀輕輕,但聽得“停留數月”,知白衣少年定與歐陽春有關聯,微一轉念,心口便鬆了,婉約笑道:“既是大俠熟人,芸曦先前多有得罪,還請白公子海涵。”說罷作揖,卻是賠罪之禮。
白玉堂快轉手腕,玉骨劃過凝潤波影,似銀篦鈿痕,白扇堪堪止住陸芸曦拜勢,挑唇道:“不用。白五爺這番前來,隻知歐陽春擊敵受傷,卻不知具體形式,如此入縣,恐怕不太好,還望姑娘可以盡數相告。”
被蘇青青上前一把扶起,陸芸曦感激地笑笑,略一沉吟:“如我們這般,不過平常百姓,具體的卻是不清。大約半年前,縣內出現一名長須長者,並不住在德清,隻是偶爾前來買些物品,大家未有在意。隻是自那日起,縣內便莫名其妙失蹤多人,漸漸地,眾人便開始惶急,尋便德清,也未見著一人,街坊四鄰便商議著找上縣衙。不過……”
見蘇青青似乎想起一事,麵露慘白,冷汗涔涔,陸芸曦捏緊袖口,忙頓了話語,小聲安慰道:“嚇什麼,我不是好端端在這兒麼……”
白玉堂聽得,眸藏深色,墨黑下壓抑漩渦礁石,不露心想地端詳黃衫少女。突聞陸芸曦深吸口氣,繼續道來:“不過縣衙派出的衙役,一旦出了縣,便再也沒有回來過。即便是無辜的鄰縣樵夫,隻要聽聞此事,都莫名其妙地不見了蹤影。眾人惶急,直到出現了那藍衣大俠。”
不知不覺中,日影自雲間斜斜射出,天光大亮,沒了分毫方才驟雨初歇的朦朧模樣。陸芸曦抬起皓首,瞅瞅天色,回首已褪去傷神,笑道:“藍衣大俠尋人便問見過那長須老者沒,終一日當街攔住了他,便動手打鬥起來。至於打鬥過程,芸曦隻是聽聞,並未親眼瞧見,似乎是兩位都討不到好。老者聽傳聞,應是失蹤案罪魁禍首,不料最終竟被他逃了去。藍衣大俠負了重傷,幾月來均在縣衙修身養病。”
咬牙偏頭,語氣中透出幾分愁緒:“大俠說,防不相幹的外人攤上這許多事,便邀眾人,此事千萬別露半點口風,”柳目盛上水光,盈盈望入白玉堂,“既然是白少俠,那便沒了諸多規矩,還望公子進得德清,可助大俠一臂之力。”
目光雖是看向白玉堂,眸色偏生又添上絕然。白玉堂細細打量,見陸芸曦一番話說得心境起伏,千番變化,紫電青光當頭閃過,心思已轉過幾圈。
一聲嬌斥響起,一抹寶藍來至眼前,拉過鵝黃柳群,硬生生拉離白玉堂。蘇青青一會兒的功夫,杏目中對白玉堂已是全然的戒備,口中卻是對陸芸曦在說:“曦姐姐,你和他這許多話做什麼!你還要被……前幾日,前幾日……”
這一句“前幾日”說到最後,已是聲帶哽咽,泣不成聲。
白玉堂沉下臉來,佯裝薄怒,卻終麵色稍霽,柔聲道:“不必擔憂,陸姑娘這會兒,不是好端端在這麼?有何苦衷,盡可告訴白爺,定為你討個公道。”
蘇青青聽他自稱“白爺”,桀驁獨尊,又見白玉堂本生了怒氣,心內的不滿便被驚恐替代,後又見他麵色柔和地安慰,心下又一陣感動,最後聽聞他說來方才陸芸曦的話,又是詫異又是心安,方要開口,便覺身旁陸芸曦掙脫開去,幽幽歎道:“前幾日,芸曦失蹤了兩日,回來後,便什麼也記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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