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蠟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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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門側佇立了許久,湘遙盯著那算是家屬用的休息室,一時間也忘了自己要做什麼,或該做什麼。
她朝著那麵長身鏡上望去,那鏡子鑲嵌在雪白的牆壁上,銀色的框邊似融入了那壁身,牢牢的釘陷著。
她朝鏡子嗬了口氣,那迷蒙的霧氣後便是自己那蒼白的臉。她抬手給自己用木夾子挽了個發髻,再用發夾別在發鬢間,那夾子上頭貼著一朵小麻白花,這白花是她親手編織的,一線一線沿著袖心織成。
她輕輕一紮,竟插到了額側,可她不覺得疼痛,還是繼續插進去,使得額角頭皮擦出一道紅痕。她挺直了背脊,給自己穿上雪白的襯衣長褲,再白衣之上披了線粗如網的麻布,用腰帶縛緊。
湘遙掠掠發鬢,心中默默轉念,她瞅著那鏡中的自己,隻見自己麵孔蒼白羸弱,那微挑起的眼梢似有濕意,她輕輕撫過眼皮,那眼皮一緊,白晳纖柔的薄膚下,細小如絲的血管都清晰可見,藍青色的血脈在跳動,每一跳動,她的心便撲通一跳。
湘遙穿戴好後,便從內室中踱出,她手持著一根粗圓的白蠟燭,兀自蹲下身到焚燒衣紙的火爐旁點燃,正端坐在寶藍色圃團上的眠風便側身讓開,放下手中的元寶奚錢,又伸手遞向湘遙,啞聲說道:〝來,我幫妳點燃。〞
可湘遙挪開手,輕聲道:〝不了,我自己可以。〞
她偏開身子,盡量不接近眠風,眠風抬頭瞅著湘遙,隻見那寬大白紗正掩去了她大半臉龐,襯得那張臉半點血色也沒有,她的瞳孔中似燃著火,可那火是黑藍色的,每道火花一閃起,她便變得更冷。
她手上的蠟蠋〝滋滋〞作響,可他竟覺被伸進烈火點燃的不是那根白蠟蠋,而是自己,似在反複烤燙熔融,直至最後一點蠟油流光為止。
湘遙把白蠟蠋護在手中,那白蠟點點滴滴的流淌到她手背上,眠風一見,便輕輕伸手拿過去,可湘遙一掙,那白蠟便全濺到他倆的手上,眠風的手背一熾燙,便更攥緊那根蠟蠋,絲毫不讓給湘遙。
他輕聲斥喝:〝妳不感到痛的嗎?!快長水泡了!〞
他瞧見湘遙的手背已紅腫一片,他急忙要護著她的手,不讓半滴蠟水濺上她。
〝這是我要給我媽點的!你快放手!〞湘遙固執的別過臉去,絕不相讓。
眠風望著湘遙緊抿雙唇,雙目牢牢的盯著自己,他便漸漸縮手退去,湘遙見他一退後,便轉身走到那靈堂後的冷氣室去。
眠風望著湘遙的背影,她越行越遠,便越發顥得她的嫋嫋身形纖瘦。
眠風隨著湘遙行到那玻璃門阻隔的冷氣小室中,他瞄到躺臥在木棺中的沈母。,她原本黃腫的臉龐已給化妝粉底蓋過了,兩唇雙頰微微凹陷,頭上戴上了濃黑的假發。
他還記得,湘遙坐在醫院花園小徑的長椅上,給沈母編織著一頂藍白相交的毛帽,沈母那時頭發已禿光了,湘遙便給她編帽子。那時湘遙的編織功夫一般般,作品不太美觀,可沈母不介意,樂嗬嗬的戴上了它,說是女兒給自己的第一份親織禮物。
這是湘遙送給母親第一份親手編製的禮物,亦是最後一份……。
湘遙在棺木旁擺放了一個小木凳,上頭放了一隻小香爐和蠟台,她把那白蠟蠋安穩在蠋上,她喉中發澀沙啞:〝有了這根蠟蠋,媽才會懂得回家路。這蠟蠋決不可以熄滅的。〞
喪禮開始時,整個靈堂沒多少人,沈母本在香港沒半個親戚,這次喪禮僅得她一些熟人街坊到場。
整個禮議也是由夏一鳴打點的,他見到湘遙一個女兒家沒親人沒依傍的,便親自包辦起這喪禮,除了墊支出數萬外,還花耗了半個月時間去預準,而另外那筆斂葬費用,便是由思勉的父母付出。
眠風跟思勉一早便來到禮堂給湘遙打點了,湘遙昨晚單獨一人在那守夜,眠風二人本想守候在旁,可湘遙一口拒絕了,隻說想跟母親一起渡過最後一晚,她便在那冷清清的禮堂,獨自熬了一整夜。
湘遙始終沒通知那身在內地的父親,她獨個兒安排了整個喪禮,作為往生者的唯一家屬,她始終沒離開過這小禮堂。
她僵硬著身子,即使雙腳已經全然麻痹,她仍久久跪在圃團上,朝每一個到場的致祭者行鞠躬禮,而思勉便端跪在旁,輕輕扶著湘遙微微搖晃的身子。
外頭是一片哭嚎和法事進行的喧鬧聲,這靈堂也比外頭那些禮堂寂靜,僅得司議適時的宣頌,而湘遙更是沒哽咽出半點聲響,僅是低頭默然作答謝禮。
眠風跟夏一鳴的一直守在爐火旁,他每往爐中投入奚錢元寶,便往湘遙那方望去。
見到她跟思勉肩並肩的平跪在一塊,他的心思便麻亂如葛草,而每當思勉的手扶著按著湘遙的肩背,他的心便悵惘一分。
〝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禮成。家屬答謝,請複位。〞司儀就殯葬禮儀讀出公祭的詞句,湘遙適時作答謝禮,可她聽到思勉在旁細細呢喃著:〝大哥,你怎麼來了?〞
湘遙一聽這話,便抬頭望去,隻見周思廉正向沈母的遺照深深作揖,他致祭過後,便向湘遙那邊踱來,朝湘遙低聲道:〝請節哀順變,支持下去。〞
湘遙有點恍惚,她稍定一定神,微微點頭以示感激,隻覺他那話意客套得體,她抬頭望著思廉,思廉臉上還帶有殷切之情,在慰勉著湘遙要支撐下去。
思勉一見到大哥來到,有點目瞪口呆,他意想不到大哥會出席喪禮的,畢竟連他父母也沒有到場。但其實,周家之所以會給湘遙送上斂葬費,這也全賴思廉在旁勸導,使得軟心腸的母親給她掏出數萬元積蓄,讓湘遙的母親可以在火葬場安一個骨灰靈位。
〝思勉,你先跟我出來,我有點事情要跟你商討。〞思廉朝微愕的思勉說去,思勉在清醒過後,便拍拍湘遙的肩臂,低聲說道:〝我先隨我哥出去,妳累的話,便先休息坐坐。〞
思勉挪挪僵直的身子,思廉蹙眉的打量著思勉,見他的腰部挺直後,便扶過思勉往靈堂外踱去,可思勉感到思廉是在捎著掖著他,他便像個犯了過錯的孩子,緊隨大哥的腳步行去,臉上盡是複雜得難以形容的表情。
二人行至一個幽靜的休息室中,那兒沒半個人影,思廉再搜搜簾幕後的空間,待覓尋清楚後,他才張聲跟思勉說道:〝你待會得回家了,別在這耽擱太久,這裏煙火太盛,對你的身體有害。適當時也得出外踱步,鬆鬆筋骨〞
事實上,他們也是天主教徒,便是連燃燒香蠟也不可以,所以思勉沒跟沈母上香,僅是在靈前默默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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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紋
思勉迷迷糊糊的響應著大哥,他聽到大哥在關心自己,本應是寬心欣慰的,可他從那暗光中見到大哥側臉輪廊,那燈暈勺勒出他剛毅的下巴和挺直的鼻梁,竟使他心中觸電一般,如瞬間繃緊的弦絲,喉間似有窒息的感覺。
思廉緩了道氣,細瞥著這麵色發青的弟弟,可他又想不到可以對著他說問些什麼,似千言萬語也哽在喉頭,他怎也猜不到這自小懦弱怕事的孩子,會做出那種荒唐胡鬧的事情。
他的眼間微有倦意,嘴角微微沉下,終是清清了嗓子,朝思勉說道:〝那女孩的事,你想怎辦?跟她繼續交往嗎?〞
思勉一聽到大哥這問話,便挺直了腰板,坦然迎視著他那估量的目光,張聲說道:〝我對湘遙是認真的!我會負責任到底的!〞
思勉那原本低垂的眸子終於亮了起來,使得思廉有一陣恍惚,他見到思勉那專注熾熱的眼神,便知到這孩子是對那女孩付出了真心,這份炙烈的目光,竟直有一種執狂的意味,看得思廉暗自心驚。
自從四年前那場事故後,他便沒見過思勉會有這種眼神的,那眼神竟琢磨得銳利如劍如針。
〝我還沒跟爸媽說清你倆的關係……始終。。。。。。我們是天主教徒,你跟她的事情。。。。。。而爸對那女孩的印象不佳……特別是她的出身背景……〞思廉壓低嗓子喃喃著,他也不想說出這種傷人的說話,可他不得不提醒他弟,那女孩在自家父母心目中,始終不是合適孩子交往的人選。
在十年前,那女孩的母親在屋村中曾當暗娼維生,而這事曾是街坊間流傳的逸聞,算是她出身的汙點,至於那女孩曾遭遇性侵犯的事,連當時不過是少年的自己,也曾有耳聞過,可見那事情已經鬧大了……
不好說是厭棄她,可思勉不適合這種背景複雜的女孩,思勉太單純了……
便是這一回,那女孩在急需金錢的時候,便跟他弟發生了性關係,他畢竟覺得這太譎詭可疑了……
待時辰一到,沈母的蓋棺時刻到了,眾親友便全圍到靈堂前,給沈母作最後的告別,湘遙早已站立在一旁,似一根針般戮在地板上,可她僅是安靜淡然地佇候一旁,沒有掉下半滴淚水,翕合嘴唇:〝再見了。。。。。。媽。。。。。。。〞。
因為那念經的師傅曾仔細吩咐過她,決不可在往生者的麵前落淚,更決不可滴淚在母親的身上,不然,母親會對塵世、親人戀戀不舍,在生死兩界獨自徘徊,不能轉世投胎再生為人的。
湘遙獨自捧著母親的遺照,坐著藍色的小靈車往山腰的火葬場去,一路上極為顛簸,湘遙已經倦怠到極點了,出神望向那行人路上,那兩旁的大街不時傳來熙熙攘攘的人聲,她便從那片人群中四下搜索著。
沿著崎嶇不平的山路,人煙逐漸稀少,可她還是遙遙盯著那路麵,每有一道暗影閃出,她便會引頸張望去,彷佛在搜尋著一個人。
待她回過神來,她已經是定定望著那紅紅烈火,那火焰熾熱得刺痛她的肌膚、臉頰、眼眶,可她還是牢牢的攥著那幅照片,因為她僅僅可以留下這張照片。
她聽著師傅的叮囑,默默的按了那按鈕,把母親的棺木送到火爐,可她一直沒有閉眼,即使師傅喊叫自己要轉身回避,她還是睜大眼睛,目送著母親的離去。
忽然,一隻大掌蓋過了她的眼皮,那大掌幹燥而溫暖,不同於那烈火的熾熱凶猛,那暖意緩緩的透入自己的眼眶,給予了她安穩、熟悉、寧謐的感覺,使得那久久盈孕在眸中的淚水,悄悄流淌到他的掌心。
悄悄流淌。。。。。。
就在此刻,他的掌紋命脈,連著了她的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