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十點多了，呆子終於冷笑著對R說要走。
    那是呆子參加工作這好幾個月以來，第一次沒有完成任務的撤退，而公司眾人每項任務都有拖拉幾日甚至十幾日的習慣！
    R在呆子遇到的這麼多非洲淺色的暴烈黑人之中，算是城府比較深的一個，那日他在吃飯，滿嘴是事物，估計也看到了鍾表，也發現平日最磨蹭的員工都已經收工走人了，才放了呆子走，心裏肯定是大有不平的：這麼好剝削的一個人，不讓她二十四小時工作才怪！肯定心裏不爽，極度癢癢地要進行更加強烈的剝削壓迫。
    上述都是呆子的揣測，但揣測不無道理。
    因為次日果然暴風驟雨。
    次日，R見了呆子，也冷笑了一聲。
    呆子明知是風雨欲來，也不怕，因為自知Y公司裏頭，說能力，說本事，說學曆，都無人能及，他老板大人最多是剝削壓迫一番，或者臭罵一頓，再不成又分配一些亂七八糟的任務過來罷了。故此她淡定自若，本著“以不變應萬變”的原則，見了R不卑不亢地打了聲招呼，繼續回自己的桌上幹活去了。
    R見呆子不動聲色，真過來敲了敲此人的辦工桌，又分配了四五個“砍價”的任務：一色雷同，都是展會上邊見過的廠商報價他“不記得了”——其實是他自己標了個根本不可能那麼低的價格，讓呆子去碰壁。
    呆子一見那字跡，就知道是這麼回事了，因為昨日南亞某家俱廠的做業務的女子已經跟她挑明：說：“Thepriceyousayislowerthanourowncost，itneverexistsinourbusinessscale。Themostbelievableprossibilityisonlywhenyourbossmadeitup。（你說的那個價格我們根本沒有過，連成本都不到了，最大的可能隻有一個，那就是你們老板自己捏造的。）”
    經過上網核實了一下此類產品的時價，果然在那女子說的範圍之內，那價格已經是“批發價”了，況且R先生死都不肯透露數量，根據過往的經驗，那就是意味著基本上R的數量隻能是“零售”的標準，而他隻不過想逃出別人的批發價，想用批發價買零售品——那是R常用的無聊伎倆，呆子已經見怪不怪了，也暗自覺得這法子雖然賴皮，但也不失於正常的商場爾虞我詐，或者正麵一點說，是“值得學習的技巧”，現在他還自己捏出個價格來，要考考呆子的談判能力。
    如果不是明知此人的作風低級，呆子也會努力給他談下來，即使談不得很多，也會盡力，如今猛然堆砌來四五個類似的任務，又明知不真是落實的生意，不過是問問而已，何必浪費那麼多的SKYPE充值卡費和國內長途花費，來折磨一個無辜的員工呢？
    呆子冷笑，暗想：“如此就是為難我罷了！”內心一怒。
    起初不敢表露，隻按部就班地談，運用多方“談判技巧”，包括R的獨門絕技“暴增數量法”來套價格，利用人家崇洋媚外的心理套價格，利用“續單無數”等等虛妄之言語來套價格，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幾乎變成無聊奸商了，於是都不敢把自己的真實姓名報給人家，隻敢亂說一氣，卻報複式地把R先生的全名和國籍都報了出去！
    一直都提倡以人為本，否則連呆子這麼良善的人，都會變成虎狼一般的難養。
    價格倒是低了很多，但R還在刁難，堅持說自己展會上都拿到了更低的價格，堅持命令呆子繼續砍價，砍，往死裏砍。
    呆子事先已經查完了各種貨品的時價，明知這些廠家在不知真切數量的狀況下是根本不可能把低於時價的底牌透露出去的，不是不想做生意，而是對於非洲人，他們明知信用不好，更明知他們的“數量”絕對是假，什麼“續單”更加無從談起，他們開始的時候，對於呆子是比較和氣的，但壓了四五次價格以後，人家連接電話都不肯接了！
    呆子已經把四五家廠家掃過一遍，無不是如此結果，於是認定繼續糾纏，也是徒勞無功了，一怒之下，索性停工。
    一路聊Q，找了好多過去的好友聊天。
    不想竟探到好多信息：
    他們之中有不少的人有機會“良禽擇木”，選到了一棵大樹，而且是有機會有發展的大樹，加上他們本身是相貌不錯，能力上跟呆子不相上下，讀書的時候有的跟呆子差不多，有的還稍稍差些，如今才幾個月，升為各領域的主管的以有四位，貌似如果不出問題，其中的一位將在明年的九月左右成為項目經理，月入過萬。呆子的母校C大雖然在D省被人當作是爛校，但在很多地方都是稱作“名校”來使，而且呆子班裏的人很多都是出類拔萃的猛人，能力超強如呆子，但呆子如今看來，自己來G市反而是極大的錯誤，G市是D省之中最自大的一個地方，除了本市高校，其他什麼學校都當作爛校看待，好的公司，有發展的公司都不當一回事兒！
    隻是無限待業的人也還有很多。
    唉！
    傷春悲秋，自怨自艾，同時自娛自樂了一番，才到中午。
    呆子施施然出去吃飯，施施然而歸，心情特別舒暢，那是一種報複性的舒暢。
    “有時候做一些壞事乃是很爽的！”呆子跟Q友提起如今的遭遇。
    Q友皆笑呆子迂腐，道：“全世界的打工仔上班都上Q啦，什麼壞事不壞事的，就你傻冒！還有我們每日都去開心網偷菜菜，你也來玩吧！”
    “不了。”呆子不習慣在其位不謀其政，這幾個月來，雖然同事們和同學們，大家都在玩，但呆子除了在忙工作，則無時無刻不豎起耳朵來，偷聽老板的談判，偷聽船務單證員的“單證事務”，偷聽老板娘和財務公司商量偷稅漏稅的法子，凡此種種，都足足夠呆子偷師出好多東西來，哪裏有空偷菜。
    眾Q友知道了呆子不偷菜反而要偷師，無不哂笑。
    如此快樂地度過了好長的六個小時，到了晚上八點，呆子強忍饑餓，整理出所謂的“新價格表”發給R，R果然神色大變，讓呆子到老板辦公室裏頭等候。
    老實說，R這人還真有一定的手段：
    此人首先不罵，隻讓呆子給他端咖啡，平日那都是A姐的工作，今兒卻讓呆子弄去，當即令A姐妒火中燒，一雙利眼，如同剪子一般掃來掃去，呆子心裏立馬知道，此乃“借力打力”或者說是“孤立法”。
    等咖啡進去了，立馬挑剔起呆子衝製的咖啡看起來不好，呆子心想：“這叫做‘旁敲側擊’，更叫做‘顧左右而言其他’——乃是風雨欲來和他的自卑的雙重表征。”
    等他慢慢呷了一口咖啡，呆子已經把手裏的文件夾緊緊拽住，R果然讓她把表格拿出來看，她暗自冷笑一聲，小心地將四五份分開整理的英文報價單，輕輕地平鋪在R的麵前，R又用拖長時間的“心理戰”，一邊“嗯”的幾聲，似乎在檢閱新出的“報價”，其實兩個綠豆小眼咕吱咕吱地打轉，似乎正在想著某些罵詞英文如何說，呆子心中巨笑，想：“你以為拖長時間，就可用製造黎明前的黑暗麼？你以為八點多你可以拖到十點多麼？時間對於我來說，每小時不足一個美元，而你呢，你不一樣，你每小時至少可以創造百多甚至千多、萬多美元，這究竟是誰的損失呢！”於是，她看天望地，欣賞著老板房間裏頭家俱的質地、造型和款式，這幾個月也接觸了不少家俱的知識，令她的審美情趣提高了不少，老板辦公室裏頭的家俱都不錯，呆子平日沒怎麼欣賞，趁這個機會好好看看，也是不錯，故此兩人沉默，相互不理。
    R見呆子神色淡然，一計不成，自然是惱羞成怒。
    一下把杯中的咖啡往呆子身上潑去——呆子今兒穿的是純白毛衣，雖然這衣服不貴，但要是不幸中招，那簡直可以報廢的了，R的眼睛視力不錯，早就發現了她的這一弱點，如今真的開始了發動進攻，小C剛好經過老板的獨立辦公室門前，恰好見證了這進攻的瞬間，嚇得忍不住尖叫出聲！
    “嘩！”這是咖啡。
    “啊！”這時C的尖叫。
    呆子“哼”地冷笑一聲，和著剛才那兩聲響，顯得十分的特立獨行。
    R完全想不到身材肥笨的呆子身手如此的敏捷，竟能把手中的塑料文件夾在千鈞一發之際往兩人之間一打開、一檔，95%的咖啡當即四散而去，有4%反彈回了那R的名貴西裝上，隻有1%落在了呆子的雪白毛衣上（基本上看不出來）。
    這一仗，呆子大獲全勝！
    眼見R的神情慢慢地由驚愕轉成羞憤，由羞憤轉為大怒，呆子享受著這個過程，等到那怒火就要噴將出來，呆子靈敏地嗅到了那絲火光，立即搶著道歉：“Iamsosorry，thisisjustmyphysicalandpsychologicalreaction。（不好意思，這隻是生理和心理反應而已。）”接著衝了出去，拿來一捆的紙巾，給老板清理桌麵。
    R一時氣結。
    呆子又給台階下，又用好話堵住，不給他反應太過強烈。
    所謂“再而衰，三而竭”，非洲人一般耐心就不夠，呆子一邊彙報工作，一邊訴苦，一邊道歉，一邊廢話，R的火起終於下了，最終還是非常大聲地罵了出聲，不過，明顯色厲內荏，光有大聲，隻那氣勢早就絕了，不像有一回狂怒地罵小C，中氣十足，整個公司的桌椅仿佛都在搖晃，呆子雖然那會子沒被罵，整顆心都被強大的氣流震動得狂跳，雙耳轟鳴，如今表麵上還是狂風暴雨，但明顯缺少當日“核泄漏”一般地爆炸式的殺傷力。
    不久，呆子來了一句：“Ihavetried10successivehourstocuttheirprice，butallthosesuppliershavegotupsitedbymeandtheysaidtheywouldrathercancelthedeal。（我已經連續十個小時地砍價，可是人家供應商已經生氣了，說寧願不做咱們的生意了。）”
    R更加生氣，囉裏囉嗦地大罵。
    隻可惜他麵對的是，從前是因為長得矮肥、人品耿直、做事迂腐、又要強爭氣，從小就被人罵來罵去罵著長大的一個矮皮球一樣兒的呆子，即使R的招數再多再猛烈，再像什麼狂風暴雨，隻要沒有威脅成分，像那日的“核泄漏”一般震天動地，呆子根本視若妄聞，隻透露出一臉的呆氣，唯唯諾諾。
    那更氣得R沒法子了，遇到一軟皮球，不怕罵，又能閃，實在頭痛。
    後來R氣結太多，不想見任何人，把全體員工都趕了回家去。
    呆子不禁冷笑一聲，第一個離開了公司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