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和也王爺竟在青樓尋回失散多年的同胞哥哥，如此轟動的消息一出，當天便傳遍了京城。一時間，坊間傳言四起，有的說這王爺有男作女扮之癖，恐有斷袖之好；有的說他潛伏東京十數年，是為了一報當年錯失帝位之仇；甚至還有說那同人堂不是一間普通的包子鋪，而是由前朝太子手下的一幫死士結成的秘密組織……
    朝廷裏，更是傳出當年狸貓換太子一案中的“太子”不是別人，正是這失蹤多年的龍也王爺，這般悚人論調！
    “皇上！此等言論當真豈有此理！”
    朝堂上，和也忍無可忍地出列啟奏：
    “去年大旱，京城周遭十三縣均顆粒無收。如今皇上正欲減輕賦稅，普施仁政，以緩解百姓之苦。在此關頭，若有不當言論流出，必將動搖民心，擾亂朝綱，是以惶惶終日而不得安心，易出叛亂。”
    一旁的樞密使大人也趕緊出列。
    “皇上，王爺所言極是。此等詆毀我大宋天子之人，豈可縱容？望陛下明察！”
    廟堂之上，黨羽之爭實在常見。果不其然，就有大臣冷嘲熱諷：
    “樞密使大人，我等聽聞，那日事出您府上莉乃小姐誤入煙花是非地。您這般靠近王爺，莫不是在向他表達解救千金的感激之情？”
    被戳中此事，樞密使大人是又氣又羞——自家姑娘平日裏耍耍大小姐脾氣也就算了，居然會跑去那種地方，還要王爺親自前往解救，當真是令他這個姑父無地自容！
    和也雖然年紀不大，但他入朝甚早，雖貴為王爺，也是受著朝堂之上的這些明槍暗炮過來的。隻見他回過身子，冷冷地瞥了排在自己身後的幾位大人一眼。
    “鬥山府大小姐同本王青梅竹馬，那日她受難，本王親自前往解圍，於情於理都不過分。幾位大人與其有閑情逸致在此八卦，倒不如多些替皇上分憂。”
    嘴上這般強硬，但和也心底其實也沒底的很。畢竟，那日是因為自己一時衝動，才沒能控製住，叫出了聲來……
    ※
    因著小上先前時常光顧鋪子的關係，丸子一時間，也成了附近食客茶餘飯後議論的焦點人物。
    “丸子，看不出你還有這麼一手，不但包子做得好，打馬虎眼的工夫也不賴嘛！”
    “您說笑了。我一粗人，也就會做包子做豆漿。我要是打了馬虎眼，你們還敢吃我的包子嗎？”
    “話可不是這麼說。你倒是好眼光。‘傑’本來就是這花柳巷裏的高檔貨，你卻更牛，一眼就相中了那兒的頭牌！”
    一旁的人跟著打趣道：
    “就是，那頭牌還是個小倌咧！”
    不說這個還好，一說到“小倌”，丸子的眉頭不由得皺了起來。
    ※
    和也下朝回來，第一時間便是直奔哥哥的廂房。
    “龍也哥？”
    在門外叫了幾聲，卻不見有人出來應門。和也一邊想著，哥哥是不是還在休息，一邊放輕腳步，悄悄推門走了進去——結果他剛走進門，就見小上正端坐案前，一筆一劃地寫著什麼。
    “嚇我一跳！”
    憑小上對聲音的熟悉程度，和也還在門外，他就已經聽出來了。隻不過，他也並沒有因為和也進屋而抬起頭來。
    和也見他這樣，知道哥哥是要自己主動過去——果然，隻見雪白的宣紙上，小上端莊清秀的大字躍然紙上。
    “我不言語，自領罰去。”
    和也當即“撲通”一聲跪倒在冰冷的地板上。
    “哥哥，我知你是怪我那日太不慎重，居然眾目睽睽之下與你相認。我也自知行為多有不妥，昨日父王已責罰過我。隻是，一想到當時眼前之人竟是心心念念，十多年來一直苦尋無果的親哥哥，我，我真的……”
    說到這裏，和也不禁滾下淚來。看到和也緊握的雙拳，小上輕輕歎了口氣。他起身，蹲下來和弟弟持平。
    “過，去……莫……提……我……隻……怕，你……會……招……致……”
    “等等，哥哥。你的聲音，怎麼？”
    小上笑笑，將和也扶起來，在榻上坐定，平靜地回答：
    “十，多，年，沒，說，了。在，青，樓，裏，我，要，是一，開，口……就，暴，露……身，份，了……”
    和也看著哥哥臉上淡淡的笑顏，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用力吸了吸鼻子，好不容易才把眼淚憋了回去。
    “哥！你真的長得好漂亮！”
    雖然在青樓裏，這樣的稱讚小上已經聽了不知多少年，可是這話從自己的親人嘴裏說出來，他還是不可避免地臊得滿臉通紅。
    “我，可，是，男，的！”
    “那又如何？”
    和也主動上前挽住小上的手臂。
    “瞧那魏晉風流，清秀嫵媚之男子比比皆是。我們既是傳承皇家優質血統，相貌出眾是自然的。”
    說到“皇家”，小上的眼神黯淡了不少。他輕輕地歎了口氣，無奈至極。和也以為他是在擔心自己那天的莽撞之舉會遭至不測，心裏愈發自責。
    “哥，別想那些不開心的了。走，今日我帶你去選些好布料，再做幾件新衣裳。”
    小上搖搖頭。
    “風……頭……上……”
    “也是。”
    和也歎了口氣，急忙換個話題。
    “對了，哥哥可有綢帶？我替你重新綰一下頭發。”
    小上點點頭，起身從衣櫃裏取出一條掛起的深紫色綢帶。和也拿過梳妝台上那麵哥哥從小就開始用的小銅鏡，遞到小上麵前。
    “很，亂嗎？”
    小上對著鏡子看了又看，還用手輕輕捋了捋頭發。
    “一點也不亂哦！”
    和也笑道。雖然他貴為王爺，但如非盛大場合，一般的起居洗漱，他還是喜歡親力親為——或許正是因為這種從小養成的習慣，才讓他在外人眼裏，一方麵不端架子，另一方麵，卻也是難以親近的矛盾體。
    “哥哥現在的發型固然清秀，但既已恢複男兒身，就不要再梳女子的發式了。”
    小上點點頭，任憑和也打理自己的一頭長發。
    【是呢，現在的自己，已經不再需要刻意掩飾自己的男兒本質了。
    隻是，恢複了男兒身，回到了王府，就再也見不到他了吧？】
    ※
    自從那天見著小王爺八抬大轎地將小上帶回府去，丸子覺得自己每天都過得渾渾噩噩的，仿佛丟了魂兒一樣，隻知道拚命地賣包子，賣包子，賣包子……
    “賣包子！新鮮出爐的包子！”
    【時間怎麼過得這麼慢？怎麼這會兒太陽才當頭照？
    唉，還有半天才能收工……】
    “賣包子！又大又香的包子！”
    一個熟悉的聲音傳入耳畔：
    “麻，煩，來一，個，菜，包一，個，豆，沙，包。”
    【神啊，難道是“她”回來了？】
    丸子猛地抬起頭——果然，小上跟和也二人正笑盈盈地站在他麵前。
    “你們……”
    和也的習性丸子是知道的，但是小上會不會端王爺架子，他可拿不準。不過，盡管他醞釀了好一會兒，但“參見王爺”那四個字，卻象是跟他較起了勁兒，死撐著巴在牙縫邊上，怎麼也擠不出來。
    【小上不是王爺，不是王爺……】
    想再多也沒有，畢竟，現在立於丸子跟前的，正是男裝打扮的龍也王爺。雖然知道對麵巷子裏有不少嬌柔無骨的小倌，但丸子從來沒同他們正麵接觸過。他一直覺得，男子漢大丈夫，即使不頂天立地，也應該是錚錚鐵骨，而不該是嬌弱柔媚的。然而麵前這換上了男裝的小上，沒有了先前的病嬌，眉宇間多了一分英氣，揮別了先前的柔弱，卻因為額前垂下的一縷劉海，反而更顯嫵媚……
    丸子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唾沫。
    在攤子前站了許久，隻見一個顧著發呆，一個顧著笑，和也在一旁可看不下去了。他壓低聲音，湊到丸子耳邊，輕道：
    “我們好不容易出來一趟，浪費王爺時間，你該當何罪？”
    說完，他擺正身子，清清喉嚨，強行打破流動於兩人間的詭異沉默。
    “怎麼，不歡迎我們嗎？”
    “豈，豈敢。”
    急忙將兩位王爺請到座位上，替他們端來包子和豆漿。
    “誒？不是說要菜包嘛？怎麼來的卻是肉餡兒的？”
    和也掰開包子給丸子看。丸子嚇得急忙轉身去蒸籠裏翻菜包。
    “不……不……用……麻……煩……”
    小上對著丸子的背影輕聲說了一句，隨即瞪了和也一眼，示意弟弟別瞎起哄。他搶過小王爺手裏的半個肉包，默默地啃了起來。
    看到兩人這般相處，和也無奈地歎了口氣。他聳聳肩，兩眼隨意地向四周掃了一記——巷口，一記一閃而過的身影，讓他不由起了疑心。
    【那不是淳經常說的那個“要飯的”嗎？】
    ※
    那日“王爺認親”風波之後，“傑”真可謂是熱鬧了好一陣子。大約客人們都覺得自己“曾是王爺幕中之賓”，帶著些隱秘的興奮和僥幸，這段日子，來樓裏聽曲喝酒的客人，較之前又多了許多。
    原本就很受歡迎的小雅，現在每天要接待的客人更多了。幸好她現在也算得上是“傑”裏的紅人，不需要像下麵的小輩那般，總是以身侍客。
    更何況，她早已心有所屬，隻是深知自己這樣的出身，那樣的貴公子，是不會願意同自己舉案齊眉，白頭偕老的。
    【我總算還能時不時看上禮保公子一眼。但是小上，他原本就和丸子身份懸殊，現在這般，更是……】
    小雅一邊給琵琶調音，一邊在那兒胡思亂想。忽然，有人在外輕輕敲響她的房門。
    “哪位？”
    一般姐妹們敲門，都會直接報上名來——當然，小上不會說話。隻不過，人家現在剛剛恢複了王爺的正身，再要到這是非之地來，可說不過去了。
    小雅放下琴，走到門邊，輕輕推開一條門縫。
    “啊……”
    “噓！……”
    門外之人示意小雅不要做聲，快速閃進房間，合上房門。
    “民女該死！”
    小雅“咚”地一聲跪倒在地，不敢抬頭看那立於自己麵前之人。
    “民女該死，不知王爺大駕光臨！”
    小上急忙彎下身子將她扶起。小雅不敢，僵著身子跪在那裏——見她這般，小上生氣了，板起麵孔，端出王爺架子來。
    “本……王……密硬（命）……令你……起……來！”
    小雅自從入“傑”為妓，從沒聽過小上說話。她一直當“她”是個啞女，現下忽然聽見他說話，不由得吃了一驚！
    “你會說話？！”
    小上笑著點了點頭，強硬地將小雅從地上拽了起來，拉到茶幾旁坐下。
    “我……怕……被發……驗（現）……十……多……年……沒……說……”
    “難為王爺了。”
    畢竟身份擺在這裏，小雅可不敢向從前那麼“放肆”，連帶著用詞和語氣，也跟著恭敬起來。不習慣被別人“王爺王爺”這麼稱呼——尤其是青樓裏相互鼓勵相互扶持多年的好姐妹，小上皺起濃眉，一字一頓地認真說道：
    “不，管我，是，什，麼，身，份，我，都，是，小，上，是，小雅最，好，的，朋友……永……遠……”
    小雅看著小上，眼前泛起迷霧。小上也不忌諱，直接執起袖子，輕輕替麵前的清秀女子拭去落下的淚。
    “幸，好還，沒，化，妝……花……臉了……”
    小雅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低頭自顧用袖子拭淚。
    “見笑了。”
    小上笑著搖了搖頭。他坐直身子，兩眼無意識地飄向那扇未合上的窗——樓下，還能聽見那勤勞的漢子，在叫賣著各式各樣的包子。
    小雅見他這般出神，眼神癡癡地盯著窗子那邊，一眨不眨的，知他是在想丸子了。她試探著問了一句：
    “你，還有去找……”
    知道小雅在說丸子，小上急忙收回視線。他輕輕歎了口氣，搖了搖頭。
    ※
    這一頭的小上暗自神傷，另一邊，收到小王爺“線報”的淳也急急趕回同人堂，努力想要勸住哥哥。
    “哥你說什麼？要走？”
    哥兒倆從小生在東京，長在東京，雖說生活艱辛，每日起早貪黑賣包子，但早已習慣了這片土地。忽然被哥哥一說要背井離鄉，淳自然是百般不樂意。
    更何況，自己現在可是皇家球員呐！
    這要是走了……
    “傻瓜。我隻說我一個人走，你還是乖乖留在這裏專心練球。不是說最近在選拔正式隊員嗎？你可得給咱家爭爭氣。我約莫估算了一下，手裏的這些碎銀子，我自個兒搬到附近的鎮上去，還是夠的。”
    猜想哥哥是因為那頭牌王爺的事，才突然萌生了出走的念頭，淳冷笑一聲：
    “哼，哥哥你這個孬種。”
    丸子不可置信地看著弟弟——別看這個弟弟長得人高馬大的，從小可都是格外敬重自己這個做哥哥的。他們家爹媽去得早，兄弟倆相依為命，也是丸子把淳給一手拉扯大的。
    “你終於也學會罵哥哥了？”
    丸子回以冷笑，自顧自收拾台麵。淳上前一步。
    “難道不是嗎？哥，你實話告訴我，這般突然要走，是因為那個小上吧？”
    【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呢？
    反正我倆，從一開始就注定沒戲……】
    思及此，丸子的眼神不由得暗了暗。淳一看哥哥那樣兒，就知道自己說中了。他鼓起勇氣，直直望向哥哥。
    “哥，你不是喜歡他嗎？”
    丸子想也不想便回了一句：
    “人家是王爺。”
    雖然這話一點沒錯，淳心裏也清楚，即便是曾經落魄的金鳳凰，像自家這種底層布衣的身份，也是絕不可能配得上的。然而他的心裏似乎又倔著那麼一股勁兒，鼓動著他……
    “最主要是因為他和你一樣，同為男……”
    丸子覺得今天的淳有點不可理喻，他不耐煩地截斷這場“喋喋不休”，板起臉命令道：
    “你還是顧好自己的事吧！快回去訓練！”
    可是很顯然，淳不打算那麼輕易放過哥哥。
    “哥，如果他真的隻是個青樓女子，你還會喜歡他嗎？”
    “不會！這個回答滿意嗎？”
    難得丸子凶起來，黑著一張臉的模樣淳還是第一次見。他怔了一下，隨即也一股牛勁兒上來。他忿忿地罵了一句：
    “你太讓我失望了！”
    看著弟弟氣衝衝掉頭離去，丸子也不知哪裏來的脾氣，竟也不顧周遭路人的目光，衝著他的背影高聲喊了一句：
    “換作是你，你也不可能高攀得上小王爺的！”
    ※
    正說到小王爺，小王爺那邊就有了動靜。
    “仁？你怎麼來了？”
    雖然平日裏智久少爺同他的寶貝小表妹就時常到府上走動。可今天這般，隻仁一個人站在廳堂外，不見少爺和表小姐身影的情況，卻是不多見的。
    而且，仁又戴起了儺麵具，將他那張好看的臉，全都遮住了。
    【難道說，樞密使大人也……】
    果然，正如和也所料，仁恭敬地對他抱了抱拳。
    “小王爺，大人登門拜訪，正在廳內同老王爺議事。”
    雖然知道因為廳堂的門正開著，裏麵的人可以清晰地看到屋外侍衛的一舉一動，但當和也看到仁對自己做出個“請”的動作時，他還是沒來由地覺得脊背一陣發涼……
    ※
    和也一進廳堂，就見端坐正位的父王和母妃，還有座下的樞密使大人。
    “參見……”
    和也恭敬地向父王、母妃及客人一一行禮，但到樞密使大人這裏時，慣常的鞠躬卻被父王叫停了。
    “都已經要是一家人了，禮數可以省去些。”
    和也看看父王，又看看眉開眼笑的樞密使大人，還有規規矩矩立於大人身後的智久兄妹二人，那“世伯”二字，卻是怎麼也蹦不出來。
    【不想，一點也不想……】
    莉乃是自己從小一起玩到大的青梅竹馬，一直想要嗬護想要疼惜的青梅竹馬。可是，和也隻想和她維持青梅竹馬的關係。
    身後，仿佛有一道灼灼的目光，正燒烤著自己微微發顫的脊背——這樣的目光，居然讓和也感到一絲絲安心。
    【是你在看著我吧，仁？】
    明明知道自己是在自作多情，可是和也還是希望，那個不喜露麵的侍衛，會為了自己衝破點什麼禁忌……
    見小兒子呆愣在那裏，半天沒個聲響，完全沒了朝堂上的那股王侯風範，老王爺不悅地皺了皺眉。
    “和也，你不小了……”
    “父王。”
    和也想要打斷父王的話，但長輩又豈能允許？老王爺一記眼刀殺去，小王爺隻好乖乖縮回脖子，安靜聽訓。
    “你雖然已入朝有些時日，但總歸還是資曆太淺。樞密使大人既是朝廷重臣，又是資深前輩，論為官，論處世，絕對在你之上。”
    “王爺您過獎了。”
    “父王所言極是。”
    座下之人急忙起身鞠躬。老王爺擺擺手，示意他不必多禮。
    “我已遲暮，在朝中做不了太久。雖然頂著王爺的頭銜，但手中權力畢竟受到許多來自皇上的製約。朝中有樞密使大人帶著你，再加上智久的輔助，想必你也會在眾臣之中，有所成就，成為皇上的左右臂膀。”
    “父王，如是此……”
    “另外……”
    老王爺直接打斷和也的話。
    “莉乃也不小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與莉乃從小一起長大，相伴相知感情甚篤，若能成就夫妻，那當是天作之合。依我看，樞密使大人，不，該叫親家了。”
    老王爺的目光投向樞密使大人及其身後嬌羞的外甥女。
    “我看，我們兩家不如趁早選個吉日良辰，把喜酒給辦了吧！”
    “謝王爺！”
    樞密使大人喜上眉梢，急忙拉著莉乃鞠躬謝恩——然而，比起父王的滿足、世伯和智久的欣喜、莉乃的羞赧，和也心裏卻是有一百一千一萬個不情願。
    他忽然，朝堂上之人鞠了一躬。
    “對不起，父王……”
    說罷，轉身跑了出去。
    ※
    仁站在王府後花園的假山前，有一下沒一下地轉著手裏的簫。他平常慣用的劍，其實就藏在這簫中。
    劍是保護主人的工具，簫，則是娛樂自己的夥伴了。
    【他是王爺，肩負著王家的使命，又豈能任性而為？】
    他也不知自己為什麼會想到這些。搖搖頭，想要甩掉這些無謂的思緒。這時，有腳步聲由遠及近向這邊而來。仁下意識地握緊手裏的簫。
    “仁。”
    是從廳堂裏跑出來的和也，臉色疲憊。
    “不是在議事嗎？”
    仁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伸手去觸碰和也微腫的眼眸——直到指尖觸到王爺的肌膚，他才驚醒一般，急忙彈回手，背到身後。
    “抱歉。”
    和也搖了搖頭，臉上飄過一絲淡淡的紅雲。
    “雜事太多，擾人心煩。”
    仁猜想和也在說的應該是剛剛廳堂外聽到的“終身大事”，但他深知自己作為一個下人，是不應該也不能夠過問這些的，隻好顧左右而言他道：
    “作為王爺，日理萬機是在所難免的事。”
    和也點點頭，深深地歎了口氣。
    “如果可以，真想當個普通人，然後，和喜歡的人一起，住在與世無爭的桃花源裏，隻求共白頭……”
    說罷，和也抬起頭，望進仁深邃的雙眸——他想從裏麵尋到答案。
    許久，仁眯起眼睛，輕聲應了一句：
    “會的，會有機會的。”
    ※
    知道自己這般落荒而逃，回頭父王一定會狠狠教訓自己。所以和也幹脆做起縮頭烏龜，躲回到樓上哥哥的房間去，隻透過窗戶，遠遠地看著父王陪同樞密使一行出門的背影。
    “犬子太不懂事了，丟人！”
    見王爺又氣又惱，恐他傷了身子，樞密使臉上堆笑，客氣道：
    “王爺言重了。畢竟是人生大事，我想賢侄考慮一下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莉乃跟在智久後麵，嘟著嘴不說話。原本在花園裏的仁也走過來同他們會合。智久寵溺地摸了摸莉乃的頭。
    “我們家這個，總是思考不經大腦的，以後入了王府，還請王爺費心了！”
    “哥！你就知道損我！”
    和也站在樓上，看著智久他們一行人跨出大門。他兩手支在窗沿上，無奈地歎了口氣。
    “唉……”
    “你……幹嘛……躲……我……這……”
    是小上從王府後門繞了進來。雖然已經住回王府，但小上可謂是滿身不習慣，一天到晚隻想著出去，回到那條再熟悉不過的北街上去。老王爺和王妃隻當他還在適應家裏的環境，便也不多管。
    “龍也哥你回來了？”
    “嗯。”
    小上點了點頭。
    “那……是……”
    小上認出了那個大小姐，就是之前大鬧同人堂，害得丸子的血汗錢全賠了進去收拾爛攤子的壞人。
    “不……喜……歡……她……”
    “噗。”
    知道哥哥是因為什麼事情討厭莉乃，但一看到他鼓起腮幫子一副氣呼呼的表情，和也就忍不住笑了出來。
    “哥，其實我也不喜歡她……”
    【可是，不喜歡就可以不在一起嗎？】
    和也說完，自己也陷入了沉思。
    【不喜歡就可以不在一起的話，喜歡……】
    和也的目光再一次向窗外飄去——那個高大英挺的背影，那張掩人俊臉的麵具，早已消失在沉重的紅門之外了。
    【喜歡，就能在一起了嗎？】
    ※
    既然已經知道哥哥的口是心非，以淳的性格，自然是要撮合哥哥“嫂嫂”二人的——雖然“嫂嫂”是高高在上的王爺，但是自己不也有一個“得力助手”麼！
    “話可說在前頭，雖然龍也哥哥是非常喜歡你哥哥的，但是這事成不成，還得看他們倆。強扭的瓜不甜，再說，就算龍也哥哥隻想當閑散王爺，可不代表我父王會放過他……”
    說到最後一句，和也不禁想起自己的婚事，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哥，你自小比我受多了這麼多苦，這一次，希望你能比我幸福……】
    於是乎，淳同和也二人共同策劃了一起會麵——
    於是乎，小上接到了一個任務：以和也的名義給淳送藥王秘製的跌打藥，並且要把藥送到同人堂堂主——丸子手中。
    “話說和也，隨便送點什麼都可以啊，為什麼還專門給我送這麼名貴的藥呢？”
    淳一邊說著，一邊把玩著手裏精致的小瓶子。
    “笨蛋，當然是給你受傷的時候用啊！怎麼說你也是我的好朋友嘛！不然像你們這種野蠻人啊……”
    能被高高在上的王爺當作朋友，淳已經覺得很滿足了。
    “和也，謝謝你。真的。”
    ※
    說得信誓旦旦要走要走的，但丸子心裏還是抱著那麼一絲小小的不舍。又在集市上磨磨蹭蹭了幾天，他才好不容易打定主意，今晚收攤以後，就揮手告別這座東京城。
    結果，小上的出現，再次攪亂了他的計劃。
    “賣包……你，你怎麼來了？”
    小上為了不引起路人注意，特意去集市上選了件普通老百姓的粗布衣裳。看到丸子見到自己就別開臉，他以為是自己這身衣裳太難看了，不好意思地垂下頭。
    “下……次……不穿……”
    “不，我沒有……”
    丸子也不知該說些什麼。
    “你來……”
    “哦！”
    小上忽然想起自己來找丸子所為正事，急忙從袖口的裏袋取出一個包裝精致的小瓶。
    “這是？”
    “和，也，讓，我，給，你，弟，弟，的。”
    “哦。”
    丸子點點頭，伸手去接那瓶子。小上也朝丸子伸出手——然而，兩人的手剛碰上，丸子就急忙彈開了。
    幸好小上眼明手疾，趕緊兩手接住那藥瓶，才沒讓這一瓶祖傳秘方白白浪費在地上。
    “那，那什麼，其實你可以直接拿到球館呀！他平時都在那裏，幾乎都不回來的。你正好可以去看看隊員們的訓練……”
    【果然，他還是不想和我……】
    知道丸子是鐵了心要和自己斷絕來往，小上隻覺一陣揪心的疼痛。
    而此時，兩人全然不知，躲在巷子裏的淳跟和也，早就氣得直跺腳，恨不得衝過去幫兩人一把了！
    “哥哥真是白癡！”
    淳不禁罵出聲來。和也抬手一敲他的腦袋。
    “噓！會被發現的！不過還真是氣人呢！龍也哥難道也不知道主動出擊嗎？他們兩個是準備耗到什麼時候？”
    同人堂這邊，丸子和小上的交流正陷入瓶頸無法自拔──
    “還是，你，給，他，吧！畢，竟是，兄，弟。”
    “好，我會的。謝謝了！”
    這一次，小上刻意握住瓶子的後端，將前端的位置都留出來，以免再同丸子發生剛才那般的“肌膚之親”。而丸子也心領神會地接過藥，便繼續陷入沉默。
    【說點什麼吧，畢竟他現在是王爺，難得出來一次。】
    心中這麼想，但丸子的身體此刻卻是僵著的，仿佛被別人控製住的木偶一樣，無法將自己的嘴巴撬開。
    最後，還是不死心的小上先開了口：
    “最……近，還，好？”
    “嗯……”
    “那，就好……可，以……吃……包……子嗎？我有……錢……”
    小上說著，低頭往袖子裏掏錢。
    暗處，和也已經急得直跳腳了。
    “我說他們兩個還是不是男人？！”
    “冷靜！”
    這回，輪到淳安慰和也。
    “我哥就這德性！黏乎！”
    同人堂這邊，小上接過熱乎乎的包子，盯著丸子那修長的十指出神。
    “丸子，喜，歡小，上，嗎？”
    【嗯……】
    丸子在心裏拚命點頭，但臉上依然沒有過多表情。
    “如，果小，上，不，是，男，人，也不，是，王，爺隻，是一，個，普，通，的，青，樓女，子，呢？丸，子……還，會，喜……歡，我……麼？”
    這大約是重新開口說話以來，小上說的最長，最慢的一句話了。他仿佛用了全身的氣力一般，以至於語畢，竟微微喘息。
    【會喜歡的，就算你是男人，是王爺，也會喜歡！一直都是，喜歡小上這個人！不管他是什麼身份……】
    隻可惜，丸子的這些內心獨白，小上一句也聽不到。他見丸子一直在那裏低頭不語，了然地點了點頭。
    “記，得，把藥，給，弟，弟，我先，走，了……”
    說罷，他轉身離開了鋪子，背對著丸子揉了揉眼睛。
    【等等！】
    丸子想要叫住他，嘴卻怎麼也打不開，手腳也動彈不得，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小上的背影，在人群之中漸行漸遠……
    【就這樣吧！以後，就好好地做個閑散王爺吧！】
    小上眨了眨眼，長長的睫毛沾去了眼前的迷霧。忽然，人群中一個躲躲閃閃的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這個人……好像……
    是他嗎？他還活著嗎？】
    那人見小上正望向自己，急忙掉頭走人。誰知，小上竟快步趕了上來，伸手去夠他的肩膀。
    “小聖？”
    那人一聽小上喊自己的名字，急忙閃開小上的手，拔腿就跑。
    ※
    “唉……”
    淳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他幹脆仰望著天花板，若有似無地歎了口氣。
    “淳，還不睡嗎？”
    旁邊的小手轉了個身，麵朝淳這邊。
    “該不會是肚子又餓了吧？”
    小手不說還好，被他這麼一說，淳的肚子還真的應景地“咕”了一聲。
    “噗……”
    淳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發。
    “好像真有點餓了！我去廚房轉一圈看看。你要吃點什麼嗎？”
    “哈啊……”
    小手一邊搖頭一邊打哈欠。
    “你早點回來。明天一早還有晨練呢！”
    “知道了。”
    ※
    秋風蕭瑟，吹在人的身上，已經有些冰冷的感覺。淳隻穿了一件單衣，這會兒被風一吹，不由得雙手抱肩，輕輕打了個哆嗦。
    廚房裏，小聖正在準備明天的早餐。雖然一般蒸煮這些步驟都是四更天以後的事了，可是像揉麵、剁餡這類前期工作，還得早些開工。
    【怎麼辦，被殿下認出來了。
    他居然還記得我……
    我原本隻想著確認一下殿下是否安好……
    不過，既然他已經回到王府，那就好了。就是不知朝廷的人會不會翻出那陳年舊案來，那樣的話，殿下可就有生命危險了！】
    小聖正蹲在灶邊胡思亂想，忽聽門口傳來腳步聲。
    “誰？！”
    隨手揪下一個麵團，小聖照著門口就扔了過去。
    “哇！”
    幸好門外的淳反應夠快，急忙一個閃身避開了麵團。
    “是你？臭賣包子的！”
    小聖見來人是淳，冷著一張臉，起身拍拍褲子上的灰。
    “你沒事來做什麼？！”
    “這裏難道隻有你能來嗎？臭要飯的。”
    淳不再理小聖，直接繞過他，往灶台直奔而去。
    “嗯，好香……”
    淳循著香味，伸手就要去揭那冒著熱氣的鍋蓋——不知從哪裏又飛來一個麵團，“啪”地撞在他的手上。
    “哎喲！”
    淳怒目回瞪小聖。小聖則是拍拍手，無所謂道：
    “去，把麵團揀回來！還有剛剛門外那個。”
    “憑什麼！”
    “你不揀也行！反正不過是明早少兩個包子吃而已。我是沒所謂的。”
    “哼，誰扔的誰揀。”
    淳一扭頭，正對灶台上的兩個大白麵團——看到麵團上兩個凹陷的小窩，他不由得想起了在進來這裏之前，每天早上和哥哥一起揉麵做包子的情景。
    【真是的，也不知那沒用的哥哥現在怎麼樣了。】
    “喂，接著。”
    結果還是小聖跑去揀回了那兩個麵團。他用力將麵團朝淳扔去——這一次，淳穩穩接住了麵團，並且熟練地將它們揉進了灶台上的大麵團裏去。
    “你也會揉麵？”
    聖有點驚訝地看著淳熟練的手法。淳得意地揚起下巴。
    “廢話，不然你也不會叫我‘臭賣包子的’了！”
    淳一邊揉麵，一邊將灶台上的碗遞給小聖。小聖心領神會地接過碗，從鍋裏舀出一碗溫水，遞了回去。
    “話說臭要飯的，你躲在廚房裏做什麼？”
    “不然你以為你每天早上吃的是什麼？”
    既然有人來搭把手，那小聖也樂得清閑了。他幹脆擦幹淨手，一屁股坐在地上，靠著沒生火的那邊灶台，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
    “那些都是你做的？”
    淳知道小聖有幫著球館做雜工，但他一直以為，廚房是有專門的夥夫在負責呢！
    “說老實話，那些包子，挺不錯的！”
    “真的？”
    “嗯。”
    淳認真地點了點頭。
    “就比我們同人堂的差了那麼一點。”
    “滾。”
    小聖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拍拍手，一屁股將淳頂開。
    “誒你好歹也讓我拿個包子……喂，你的臉怎麼紅了？”
    “哎呀你好煩，快點滾回去啦！”
    “等等，我的包子！”
    淳眼明手疾，跳起來揭開蒸籠——正好，裏麵有兩個溫著的炊餅。
    “哈哈，拿到了。”
    “行了你拿了就快滾！”
    小聖氣急敗壞地想要拱開身旁的漢子，隻可惜自己比起淳，身板實在是小了不止一點。淳一下子就把他摁倒在了地上。
    “臭要飯的，你的臉怎麼紅了？”
    淳挨著小聖坐下，把手裏的包子硬塞了一個到他嘴裏。
    “一個人吃多沒意思，陪我吃嘛！”
    聖瞪了淳一眼，咬下一大口炊餅。淳和他並排靠在沒生火的灶台前，也把炊餅一口咬下去了好大一個窩兒。
    “誒，你為什麼要打雜呀？還是說，你本來就是在這裏打雜的，然後教頭見你球技還可以，就讓你也跟著訓練了？”
    “隨你怎麼想吧！”
    小聖很顯然不打算回答淳的問題，但淳也明擺著不打算就這麼輕易放過他。
    “我發現你真的是一個很奇怪的人耶！明明就隻是個臭要飯的，怎麼好像神神秘秘的總在做一些別人不知道的事情？還有啊，你這樣又訓練，又幹活，不累嗎？”
    不知怎麼的，話匣子忽然就這麼打開了。淳絮絮叨叨地講著自己和哥哥賣包子的事，又講到那兩位王爺，還有自己那敢愛不敢說的沒用哥哥……
    “我跟你說……”
    正說到興起處，淳忽然感覺右肩的重量增加了。
    “呼……呼……”
    側臉一看——
    【這個家夥，竟然就這麼睡著了？】
    淳盯著小聖手上那半個炊餅，猶豫著要不要幫他吃掉。但糾結半天，他還是挪了挪肩膀，也找個舒服的姿勢，兩顆腦袋靠在一起睡著了。

    作者閑話：

    蹴鞠九式之第六式
    愛人竟是男兒身棒打鴛鴦左右為難
    斷袖之癖起爭議兄弟不和雪上加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