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南京的這日早晨，天朗氣清。
    辰時，我們的馬車到達了南京城裏薛府門口。
    坐在車內側耳傾聽，便能聽見外頭傳來布穀鳥的鳴叫聲和娑娑的風吹樹葉聲，襯得這周圍更加靜謐，看樣子薛府的大門所對著的，該是一個僻靜的所在。
    略略地挑開窗紗，一眼就對上了府門前的那兩尊碩大的石獅子，較之蘇州府府衙前的石獅子還大上一倍，真真是商賈之家，財大氣粗。
    不過在我看來，家境再闊綽，倒也不適宜拿出來顯擺。我抬眼細看那石獅子，那獅子的眼仁分明是鍍金的，如此炫耀，恐怕會遭人妒忌。殊不知，商人雖囊中飽滿，卻地位低下，所以曆來諸多商人愛附庸風雅，甚至幫助子女走上仕途，好光耀門楣。
    正如那幾十年前被世人稱道的“江南首富”沈萬三，家財萬貫，富可敵國，甚至民間傳言說那太祖皇帝都與沈萬三稱兄道弟了一陣。可是世事難料，一個太過招搖的商人難免會遭到君王嫉恨，一朝龍顏大怒，抄家流放便結果了沈家的萬貫家業，實在叫人扼腕歎息。
    話說回來，這薛家的家業倒也不是十分大的，頂多算是南京城裏諸多有錢人家之一罷了，若有機會我定然要建議我那薛姓父親將門前的石獅子撤了去，免得招來禍端。
    大哥先一步掀開馬車的門簾，甩開衣擺跳出車外，轉身朝裏邊遞過手來：“下車吧。”
    他本是朝我遞手的，而我卻將蕁麻朝前推了推。
    “弟弟身子尚未恢複，精神頭又不好，先扶他下去吧。”
    平日裏任憑蕁麻如何調皮，但他本性卻十分敏感懦弱，而短短幾日內家逢巨變，這下他真的是如同戰敗的公雞，一蹶不振，尖削的下巴較之曾經更單薄了。
    我歎了口氣，摸了摸自己的臉頰。自己又如何不是身心俱疲呢。
    於是大哥扶著蕁麻走在了前頭。我隻稍稍扶著馬車便跳了下去，把曾經作為女孩子的扭捏之態完全拋開，因為從踏進薛家大門開始，我便會是以一介男兒的身份活下去，而再也不是什麼大家閨秀了。
    現在想來，那些女紅倒是白學了。
    我們從正門進入，早有管家模樣的人帶著一眾小廝在門前候著。見到大哥，忙畢恭畢敬地躬身行了禮，喚了聲：“恭迎大公子回府。”
    “李管家，為三弟準備的東霞院可收拾妥當了？”
    眾人按著先後秩序走上亭廊，大哥走在最前頭，麵無表情，比起在船上的時候可嚴肅多了，一點兒也沒有我第一次見著他時的親切，那板得筆直的身架不怒自威的氣勢油然而生。
    “都收拾妥當了，大公子。一共準備了兩間屋子，其中一間是女子的閨房，也照著二小姐房間的模樣布置了番，還撥了七個丫鬟和五個小廝過去，現下便可直接住進去，”李管家有條不紊地回稟著，“若還有其他需求，支東霞院的大丫鬟晶珠帶句話便成。”
    咦，我困惑了，那東霞院是為了迎接我的到來才準備的，為什麼還準備了間女子的閨房？
    “嗯。”大哥滿意頷首，又略微扭頭看我，見我一臉疑惑，竟綻放出一個安撫的笑容。我不由得感慨，果真是個謫仙般的人物，如夢似幻，若為女子，定當傾城。
    等等，現在可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大哥讓人準備閨房，莫不是看出了我女子的身份？
    我心中驚疑，於是不安地輕聲問道：“大哥，那院子裏頭為何還準備女子的閨房？我……我可是個貨真價實的男兒啊……”
    大哥笑了，抬手覆上我的頭頂，輕柔地撫摸著我的頭發，那親昵正如一個大哥對待小弟的姿態。
    我腹中嘀咕，咱倆攏共不過認識了一日，哪來的兄弟情分，這是在做戲嗎？
    大哥摒退了旁人，然後才不慌不忙地開了口：“安瑾你有所不知，在你娘有消息之前，爹並不知曉你是男是女。”
    安瑾，是我在薛家的新名字，為了保住性命，我必須得改名換姓，棄了那芙蕖的閨名，從此叫那薛安瑾。
    據說這“安瑾”二字是我那親生父親在我出身之前便定下的。
    大哥目光悠遠，淡淡說道：“當時你娘定然情況緊急，隻在信中言明宣家有難，望爹念在他二人過往情分上能救你一命，這才有我匆匆忙忙地趕去了蘇州府，而這邊也交待下去做好迎接。不過你弟弟倒是個意外，爹並不知曉，”大哥頓了頓，似有所思，“想來也是你娘心裏的打算吧。”
    看來，蕁麻的人生從此真的在我的肩上了。
    我沉默地點點頭，看著身邊低垂著腦袋兩眼無神的弟弟，他受傷的左臂纏著厚重的紗布，臉色蒼白而沒有血色，嘴唇還破了皮，好不滄桑。殊不知，我這弟弟是如此擅長保養容貌的少年，此刻卻渾然不顧。
    思及此，我心中湧起一股悲酸來，於是伸出手緊緊地握住他的右手，捏了捏他的掌心。
    他愣愣地抬頭看我，我給了他一個鎮定的笑容，用嘴型告訴他，放心，都有姐姐在。蕁麻一時間眼皮微顫，而與我交握的手卻握得更緊了，我依稀瞧見他眼中蓄滿了淚，真叫人心疼。
    大哥交代他那名喚小豆子的書童替我將包袱送到東霞院，就欲抬腿帶著我們往前走。
    看著大哥決絕的背影，小豆子滿是不情願地應了聲。臨走前還一步三回頭，綠豆般的小眼睛巴巴地望著大哥很是不舍，最後瞪了我一眼，才滿載怨氣地撒腿走了。
    當時我很不明白小豆子為何要如此怨念，不過緊接著我便知曉了其中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