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醉金樽  第九章 閑敲棋子落燈花(上)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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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奪得推舉試頭名,湘廣陵便被派去了翰林院,負責編年史的修撰工作。他最常逗留的地方自然是翰林院,因為有公務在身——編年史的整理。其實朝廷本沒有這個必要,因為寂國編年史的製定早就在翰林大學士渡江雲以前擔任院士時便已完成,於是湘廣陵得以屍位素餐,也不和別的官員到花街買醉尋歡,隻是常常踱步至禦花園賞櫻品茶。
    與此同時,文武狀元金絡已經升職為副都指揮使,正蠢蠢欲動想要向禦林軍副統領一職進發。而湘廣陵依然是日升而作日落而息,飲酒賞櫻,撫琴長吟,日子悠哉得很。天知道這人為什麼有閑情雅興日日寫詩填詞還安然若斯,一點都不為自己的前途憂心。
    這是風歸影的所見所聞所感,相似的風大將軍亦是這般的安然,禦花園裏垂枝櫻旁,兩人無所事事飲茶閑聊的畫麵被稱風歸影評為“無關風月”。
    穿花蛺蝶翩翩舞的暮春,風歸影在冉冉落花中等待那個永遠安然自得的新科文狀元,就像每一天每一次等他一般的安定而從容。風歸影安靜地佇立在那裏,看著那團堇紫從延綿不盡的長廊遠遠地走過來,穿過飄零的落花,穿過浮動的暗香,穿過塵世的喧囂,一步一步緩緩地走過來。
    湘廣陵身著深綠色的仙鶴圖紋官服,見到風歸影,他也不打招呼,隻徑直往櫻花樹下的冰寒陰冷的石凳坐下,倒了杯熱氣騰騰的碧螺春,輕啟薄唇抿了一小口。看著他那一身深綠,風歸影驀地想起了晚飯桌上那碟拌豆腐裏切成段段的小蔥,突然有些好笑起來,於是道:“湘君,你穿綠色真不怎麼好看。”
    “風大將軍這話說得可是不厚道。我也覺得著深綠難看得很,可有什麼辦法,又不是我自己喜歡穿的。”擱下手中的紫砂茶杯,湘廣陵抬頭掃視風歸影的正四品緋袍,目光終於落在他腰間的銀魚袋的上,語氣帶著些許羨慕,“風君的銀魚袋好生漂亮。”
    “你不是也有一個麼?封官的時候皇上賜給你的。”風歸影訕笑道,“還是你覺得我身上帶著的東西都特別好看,想要拿一個留著收藏?”
    “你這個不一樣,你這是正四品頭銜的銀魚袋;我那個則是皇上賞賜的,上麵還繡著‘禦賜’兩個字,說到底還是比你的低一等。”
    “其實低官階還是有好處的,要是很快就可以升到了穿紫袍的地位,可就沒意思了。”風歸影也坐了下來,悠然自得的笑了笑,“不過像慶同天那般年紀的,官階還比我要低一些,自然看著我礙眼。可說到底他還得感謝我,要不是我,誰給他處處找茬,省得他無聊?”
    聽的風歸影語氣裏的得意,湘廣陵猛地白了他一眼,繼而緩緩倒了杯茶,淡淡道:“風大將軍就隻會跟我聊笑麼?你怎麼都不問,我今天為什麼遲了那麼多?”
    “原因無他,要麼睡得太沉忘了起來,要麼今天的早點太好吃結果吃得太興起忘了時間,要麼路上遇到熟人聊得太久——可是湘軍的熟人除了慶大人,就隻有我了,我又聽說慶大人宴請同僚的時候吃得太多,結果生病了沒上朝,那湘君是不可能見到他的了……”
    聽得他又是胡扯一通,湘廣陵忍不住一語打斷:“夠了。”
    頓了頓,他終於斂了臉上的笑意,琉璃般的眸子裏閃過一絲寒光:“湘君若是想說,自然會告訴我;若是不想說,我問來又有何用?”
    紫發被風吹起,湘廣陵緩緩站了起來,仰望又是烏雲密布的天際,聲音依舊清淡:“風君可知,翰林院修撰是個什麼樣的職務?”
    風歸影倒了杯茶,看著茶水表麵嫋嫋上升的煙霧,沒有說話。
    “翰林院派給我的任務,是編年史的修撰。”湘廣陵微笑道,“風君覺得如何?”
    “職務很好,容易飛黃騰達;任務也不錯,就看湘君怎麼想了。”知他定是意有所指,風歸影轉而笑道,“湘君這話意在弦外,就不要再跟我兜圈子了,我就一懶人,懶得猜。”
    “我是受皇上意旨成為翰林院修撰的——在翰林院當官的,若是不出意外,日後自然是會成為太子殿下的心腹。所以皇上教導我,要我多以史為鏡,好好看清楚曆史的的變遷,勸我千萬不要誤入歧途,以免誤了殷切推舉我的慶大人。”
    “看來皇上對你還是很賞識的,當真是要恭喜湘君了,日後飛黃騰達,可不要忘了……”
    “可不要忘了我們這些曾經同甘共苦過的好友,要記得分我一杯羹。”湘廣陵冷笑一聲,“按風君喜歡客套官場的性情看來,下麵的台詞一定是這樣的。你說我猜錯沒有?”
    風歸影不置可否地笑笑,湘廣陵又是斜睨他一眼,冷哼一聲:“我幫風大將軍想到了一句更好的話,你可要聽著了,以後可以找機會說的——更不要忘了,當初可是我的北疆特產把你送上推舉試頭名的,你記得勿忘恩師,要感恩圖報。”
    “這個,還有下文吧。你記得勿忘恩師,要感恩圖報,”見得他一副了然於心的模樣,風歸影忍不住笑著補了下去,“要感恩圖報,做牛做馬,為奴為婢——當然我也不介意你以身相許的……”
    仿佛被占了莫大便宜,湘廣陵臉色一沉,大拍石桌一聲,嗔怒道:“你到底有沒有在認真聽我講話?!”
    良久,他方垂眸俯首,緩緩補了句:“皇上這樣教導我,風君知道是為什麼嗎?”
    風歸影斂了笑意,淡淡道:“懇請賜教。”
    “以天下為私有,這是天下間最大的私。任何造成權力更替的機會,都會被扼殺在萌芽階段;而當萌芽抓住機會逐漸成長為一棵參天大樹,一切隱藏的危機便會動搖整個社稷江山。你覺得在這之前,要不要把這棵樹給砍掉呢?”
    “湘君覺得呢?”
    湘廣陵抬頭看了風歸影一眼,又望向漫天飛舞的櫻花,終於是輕歎口氣:“風君是舍不得把這棵樹砍掉的吧。也是,你自己親手栽下的,怎能說砍就砍呢?”
    料得他心中所想,風歸影猛然抬頭,一字一頓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湘廣陵轉頭直視風歸影的雙眸,一臉的似笑非笑。“風君不清楚什麼叫做‘清君側’,那麼‘伴君如伴虎’呢,總該知道吧?”
    春雷一聲,大雨將下,湘廣陵的清冷的麵容隱沒在逐漸消散的光線中,風歸影看不清他的表情。
    隻是風歸影心中已經了然——皇上對自己的不信任,已經溢於言表,路人皆知了。
    當年金戈擔任鎮西大將軍之時,乃是當朝從一品重臣;而身為鎮北大將軍的風歸影,卻隻是正四品官階,這是其一。對淩國的大捷後班師回朝,竟然隻是草草地見過聖顏;說是封賞卻不升官階,說是慶功卻帝無親臨,這是其二。推舉試的主考官會是自己,根本就是因為太子幕僚和風氏集團的鬥爭過於激烈,皇上借父親之手把自己推出來當箭靶罷了。
    既然是皇上召見,湘廣陵心中必定有了傾向。是幫助太子剿滅風家勢力,進行徹底的改革,還是維持現狀,保證朝綱平衡安穩——這種選擇,他遲早是逃不過的吧。
    心下一痛,風歸影卻隻長籲一口氣:“伴君如伴虎。可惜我伴的不是君亦不是太子,我伴的,不過是我相交十數載的的摯友寂明喧罷了。別人會怎麼想,我倒是一點都不在乎。湘君怎麼看?”
    風歸影的眸色是純淨的湛藍,藍得讓人覺得淡然安定。而目光交接的瞬間,風歸影發現湘廣陵的瞳仁卻是深邃的紫,絳紫的顏色讓人感覺如墜萬丈深淵。一絲不易察覺的寒意緩緩沁進血液裏,滲入骨髓,風歸影一刹那竟生出一種身處寒冬無所汲暖之感。
    湘廣陵輕歎一聲:“風家與太子的恩怨爭鬥,你比我明白,該怎麼衡量,你自己知曉。這朝中紛繁的事務,我自是不想卷入其中的。我也想和風君並肩而立,隻怕到時候會身不由己。”
    “既然湘君有意和我並肩而立,我自當把你當做好友。寂國的強盛,日後還靠你我締造。”
    “櫻花林裏亭中避雨之時,我倒是開始把風君當做好友了,風君不覺得麼?”
    湘廣陵嘴角輕抿眉毛一彎,風歸影心裏驀地迸出了一個詞——柳月眉,再看那飛揚在風中的櫻花時,漫天漫地都是那個人的盈盈笑意。他正怔得開心然後變成隱約的心痛,身後突然傳來飄渺的聲音:“風君,不打擾你淋雨的興致了,明天見。”
    等風歸影回過神來,周遭早已渺無人跡,隻剩殘櫻在瀟瀟的春雨中緩緩下落,悄然無聲地鋪滿了一地。他輕撚一瓣櫻花細細端詳,許久,終於是自顧自笑了起來。
    “我說湘君,我什麼時候有過淋雨的興致了?”
    歲月如梭,流年彈指而過。
    紛擾落定,曾經的太子殿下已經登基稱帝,成就偉業,朝野內外亦早已是物似人非,舊影難尋。一代賢君寂明喧曾經認真得近乎執拗地問過風歸影:“淡然如你,想要的到底又是什麼?”
    那一瞬間,風歸影驀地就想起了某一年彌漫的櫻花清香以及那雙紫眸眼底盈盈的笑意,然而櫻花爛漫如初,春風和煦如常,那些沏茶賞櫻,撫琴長吟的日子卻早已煙飛影消散,便終於隻能笑得雲淡風輕——人生得意失意,最後渴望的亦不過是小橋流水,平凡度日,如此而已。
    彼時暮春,已經貴為燕王的風歸影孑然一身坐在禦花園寂靜的涼亭中,抬眼望去,滿園零落的櫻花,都是自己十九歲時的身影。
    隻有歲月長存,隔世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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