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醉金樽 第五章 春來依舊生芳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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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初期連綿不絕的群毆以後,文武狀元比試已至最後爭勝階段。一大清早,風歸影便被華清淺纏著鬧著來到了校場,等著一睹新科狀元的英姿。
校場內狂沙亂舞塵土飛揚,比賽進行得如火如荼,場外的人卻是心急如麻汗如雨下,伸長了脖子也隻能勉強看出個模糊的身影。華清淺自是不介意的,誰當狀元與她一點關係都沒有,隻要可以和風歸影在一起,就權當是散步好了。
其實也可以報上名來,直接走後門到校場內的貴賓席上坐著看比試,隻是華清淺對自己的身份一向介意得很,更討厭別人因為自己是郡主而討好攀附,於是風歸影便打消了這個念頭,陪著她慢慢踱步在人群之外。
終於把手中緊握著的冰糖葫蘆吃完,華清淺這才開了口:“歸影哥哥,我走得好累哦,我們找個地方坐坐吧。”
環顧四周那座無虛席站立無地的狀況,風歸影暗道一聲“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沉吟良久方緩緩開了口:“清淺,我們還是進去吧。”
華清淺一怔,拉著風歸影滿是厚繭的手笑了起來:“其實我也不是很累,我們再繼續走走吧。那邊有賣串燒丸子的,我們過去看看,好不好?”
走到哪串燒丸子的攤子前,一個貓著身挑著揀著,凝視著哪顆丸子比較大的身影驀地吸引了風歸影的注意力。那沉溺於丸子香味中的青年還沒反應過來,身後一陣如隆冬般的寒氣便悄然無聲的滲透過來。片刻,一道陰寒入骨的聲音緩緩傳來,嚇得那青年精心挑選的大顆丸子幾乎都要掉到沙土中去了。
那是一把他熟悉無比的聲音,來自浴血沙場後嘶啞幹澀,略帶戲謔而又冷意森然的聲音:
“水雲遊……”
“哈哈,是,是將軍您啊。”轉身看得風歸影那張依舊微笑著的臉,水雲遊下意識的後退了兩步,稍稍靠近賣肉丸子的老伯身邊——有無辜人員在場,就算風歸影真要把他千刀萬剮,也決對不會現在動手的。
風歸影略一挑眉,湛藍的眸色閃過一縷殺意:“你可是悠閑,犒賞都清點完了麼?”
“嗯,都清點完了。將軍不要懷疑我的能力啦,我做事很快的,哪像豐年瑞大將軍……”
“看來你確實是閑得很。”風歸影的唇角勾出一道詭異的笑容,“閑得有精力做一些不該做的事情了……”
這一刻,水雲遊終於明白風歸影那道莫名的寒氣是為何而來了——到底是自己先前講錯了話啊。
靈機一動,水雲遊討好般把自己兩手緊握的串燒丸子向華清淺遞去:“郡主,這丸子個個汁多飽滿,趕緊嚐一下吧。”
“真的很好吃麼?”華清淺看了看風歸影,見他依舊是一臉微笑的望著水雲遊,終於是取過一串嚐了起來,邊吃還忍不住嚷道:“嗯,真的好好吃哦,雲遊哥哥,謝謝你!”
“不用謝!那個,我陪你逛逛吧。”心裏一萬個不樂意,水雲遊依舊是滿心熱衷的說道,“前麵有個雜耍團在表演,我陪你去看看吧。”
一聽雜耍團,華清淺頓時來了興趣,拉著風歸影的手笑得開懷:“歸影哥哥,我們過去那邊,你要不要一起去?”
風歸影搖搖頭,微微笑了笑:“我在這裏等你們吧。”
天知道水雲遊心裏多麼的悲傷絕望淚如雨下,但好歹是逃過回疆以後被軍法處置的命運了,水雲遊暗暗鬆了口氣,扭頭看去,風歸影正安安靜靜地站在串燒丸子的攤位前,朝著他笑得一臉的真誠。
古語有雲:你不進地獄誰進……
水雲遊和華清淺離開後,風歸影便徑自從圍觀的人群中走了進去。一見是風大將軍,那些職位低微的官員個個都提高了警惕,連忙哈腰諂笑把自己的位置讓了出來。如果說是他們對自己心存畏懼,還不如說是對主考官席上正襟危坐的那個人——左仆射風聽雨有所忌憚吧。
我自北返,魂兮歸來。不見故人,何如離兮。
皇朝盛世與我無關,封侯襲爵亦非我願;其實心裏惦念的,不過是北疆那露野的森森白骨和在貧苦中掙紮的黎民百姓罷了。
閉目養神間,風歸影繃緊的神經沒有一絲鬆弛,北疆萬裏殺戮帶來的死亡的氣息,又豈是京城的如煙繁華所能散去?他自是知曉的,上一場仗打得漂亮,淩國全軍潰敗,恐怕數年間是不得再次起兵了。然而淩寂兩國夙願尤深,淩國之前因太子年幼,外戚專權而國力大減,而今太子已經如願登基,國內民心所向氣勢非凡,難保待休養生息後不會大舉進犯。
盤踞寂國東邊的冉國,素來便是淩國的盟友,雖然冉國向來亦與我國安好,上次一役未向淩國施以援手,但對方國富民強,實力深淺難測,是敵是友還很難說得清楚。依目前看,寂國是近年無患,遠景甚憂。
戰火連綿,燒不盡利益的爭端;殺戮不止,終於隻能是苦了邊疆的蒼生。
思緒至此,風歸影驀地睜開了雙眼,湛藍的眸子裏流波暗湧。而眼前校場內,金眸少年招招緊逼毫不留情,對手連連躲閃無暇反擊,顯然已是黔驢技窮,難以招架。
少年金黃色的眸子在明亮的陽光下閃現出一絲炫目的光彩,風歸影突然覺得有些好笑,再望向主考官身旁的太子殿下,見他依舊是舉目遠眺,端坐無言,明顯的了然於心。即使沉默無言,寂明喧依然是氣勢逼人,不怒而威,一派一統河山濟太平的氣勢。
風歸影闔上眼皮,片刻便聽得誰低低的讚歎聲:“方才推舉試那邊傳來消息,上午的比試已經結束了。那位紫色頭發的少年是慶同天大人您的親戚吧,可真是了不得,沒幾下就把對手給打倒了!”
心頭一顫,風歸影腦海裏霎時間掠過一團迷人的堇紫。什麼時候有過這麼一陣清冷的顏色,溫柔如水又撩人心扉?可惜想不起來了。籲了口氣,風歸影決定放棄追溯,又見不遠處一身整齊官服的慶同天一臉的得意洋洋,便靜靜地聽著他如何自鳴得意。
“不是我說,我這遠房親戚可不會丟我臉的,這次推舉試的頭名必定是他!”
“那是當然!慶大人的家族裏,有哪個不是人中龍鳳?!”
“就是就是!慶大人放心就是了,你這世侄,絕對不會壞您名聲的!”
聽得他們的吹噓,風歸影頓覺無聊,便準備立身離開,此時觀眾席中突然又冒出一句帶有鋒芒的話:“豐年瑞將軍說風大將軍生病了,所以今早才沒有去主考推舉試。依我看哪,風大將軍精神著呢。”
今早?推薦試?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自己身上,風歸影這才明白過來,知曉自己是被算計了——推舉試改時間了都沒有人通知自己,分明是想陷自己於一個尷尬的境地。幸而豐年瑞那家夥也不至於笨得不會撒謊,風歸影於是順勢而為,猛地咳嗽了幾聲,有氣無力道:“不礙事的,是在北疆殺敵時受的內傷複發了。”
頓了頓,他又看著說出那話的緋衣官員,微笑著補了句:“不過承蒙皇恩,微臣終於是贏了,即使受多重的傷,也是值得的。”
平常的話語裏含義深刻——我風歸影是因公受傷的,受傷官員休假也是應該的。這亂七八糟的推薦試,我就是真忘了去,你們又待如何?
眾官員皆是明白人,這話一出,哪有人敢再吭聲,連之前在慶功宴上對風歸影有所刁難的慶同天都沒有說什麼。大家裝作方才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繼續扭頭觀戰去了。
一邊倒的局勢明顯縮短了比試的時間,半個時辰不到便已分出勝負——用劍指著對手發抖的身軀冒汗的鼻尖,金眸少年嗤笑一聲:“投降吧,是你敗了!”那目中無人的小子傲然而立,揮劍指向蒼天氣勢恢宏,朗聲喝道:“我金絡,新科狀元是也!”
他確實擁有驕傲的資本。出身名門,前鎮西大將軍——金戈之子要奪得文武狀元鼇頭,這簡直是毫無懸念的,更何況比試至此,他的紀錄是全戰全勝。
風歸影蹙眉,隻感覺頭微微作痛,眼前之人如同年少時的自己,幻影似的糾纏在腦海裏,鬼魅般不曾散去。那時候的我,是如眼前的金絡般春風得意,意氣風發麼?為什麼我會覺得一切都隻是一場遙遠而不曾觸及的幻覺,美好如斯,卻在時間的流動中輕易從指縫間滑落?
風歸影轉頭凝視主考官席上正襟危坐的風聽雨。他坐在寂明喧身邊,坐在他一心想要置之死地的太子殿下身旁。風歸影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像是穿過了數年的光陰看到了自己坐在他肩膀上笑得天真無邪的模樣,一時間竟生出了一種恍若隔世之感。
曾經,我也是那人掌心裏最得意的寶貝,是他最疼愛最憐惜的好兒子,是他的光榮,是他的驕傲,是他眼裏一生中最引以為豪的得到。然而我終於是選擇了捍衛寂明喧的太子之位,選擇了與他與風家背對而立——誠如他所說,我要當忠心耿耿的太子近臣,也就注定了要成為風家的背叛者。
有時候會想,沒有七歲時“童詩悅龍顏”的盛名傳唱,就不會有成為太子伴讀的可能;沒有文武狀元的鼇頭獨占,也就不會有領兵北征,成為鎮北大將軍的可能;沒有現在的軍權在手,根本就不會有為了捍衛皇權而與家族利益對立的場麵發生。這麼多年來我都在做些什麼,我到底又做了些什麼?我到底是怎麼和那人走到今天的境地的,連我,都不曾知曉。
金絡已經勝出,周遭掌聲雷動,喧囂一片。主考官左仆射大人風聽雨立身宣布文武狀元試圓滿結束,聚攏的人群也隨之漸漸消散。最後一刻,那人眼角餘光掃過風歸影所在的方向,便是毫無留戀地離席遠去,視若無睹,形同陌路。
舊時的記憶不曾歸來,回首遙望,空無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