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已過半，南郊玄岩山楓葉紅遍天藍澗碧，有不少舊京名人雅士遊山賞秋，後山相國寺鬆竹居多，依然鬱鬱蔥蔥滿眼蒼翠，如今倒少人來。
    這相國寺莊嚴雄偉，是曆代的皇家寺院，寺中高僧雲集僧徒眾多，隨著朝廷東移之後，這裏便成了尋常百姓燒香拜佛的地方，寺中的鼎盛的香火也逐步冷落下來。
    燕雙飛與梅若華對坐在相國寺後的石亭中，石桌上擺著一壺清茶與兩個素瓷杯，午後的山林空無人跡，唯風篩樹影滿耳林濤之聲。
    梅若華神色平靜的說，“那一年中秋，我父母一周年祭日，小弟忽然回來，一言不發的在爹娘靈位前叩拜之後，當場撥出那管碧玉簫殺了我嶽父林家父子。當時我父親生前一班知交摯友都在，所有的人都驚呆了，小弟就好像變了一個人，尤其是那雙眼睛，清冽冷寂得看不到一絲情感，令人不敢迎視。大家就那麼看著他從容不迫的把林家父子從靈堂一路拖了出去，在大門外扔上一輛破舊的馬車頭也不回的絕塵而去。”
    停了片刻，梅若華接著說，“開始得知小弟殺了爹娘之後，我心裏除了仇恨更多的卻是痛！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日夜相伴朝夕相處，八年親密無間的感情瞬間就支離破碎麵目全非了，我心裏……”他忽然語氣哽咽的垂頭捂住了嘴。
    燕雙飛當然明白梅若華的感受，僅僅從梅若華對玉無痕無微不至的照顧就可以看出他對冷月的感情有多深了，絲毫也不亞於冷月的任何一個親人，他拿出手帕遞過去，“你是什麼時候記起來的？”
    梅若華平靜了一下情緒，“前天晚上，整理清宵換下來的衣物，我看到了那隻翡翠蝴蝶釵，那是我母親那年七夕生辰小弟回來送給宛妹的，宛妹非常喜歡，爹娘出事後她就收了起來。其實我知道她跟我一樣，一直放不下小弟，所以一直藏著這支釵。”
    燕雙飛黯然沉默不語，看來冷月心裏果然是喜歡林楓宛的，難怪當年買這翠釵時那麼用心。
    梅若華歎了口氣，繼續說，“當時，我不明白小弟為什麼殺了林家父子還要將他們帶走，兩年之後在這裏遇到林宇，我才知道他並沒有殺死他們。那年中秋後，我心裏隻剩下報仇的念頭，我知道小弟的武功早已今非昔比，為了報仇我拚命練武，妻兒妹子都無暇去照看了。就這樣漸漸到了年底，那年江南的冬天異常的暖和，入冬之後才見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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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仲冬，江南一直沒有落雪，香魂山下的梅園卻依然冰花寒蕊漸滿鐵枝，風中幽香滿穀。
    梅若華天色微明就獨自來到了梅園，在香魂湖畔空闊的石台上苦練梅花劍法，早中兩頓飯都是晴雪送來的。
    寒日西沉殘霞似血，梅若華收了劍坐在石台上，身上一襲湖水色單衣早已被汗水浸透了，凜冽的北風吹在身上徹骨生寒，他卻一動不動恍然不覺，滿臉茫然的望著暮靄中白得刺眼的梅花出神。他恨冷月，恨得刻骨銘心，可他更恨自己依然忘不了往昔的種種，八年勝似血肉的點點滴滴相親相愛，時時刻刻都在折磨著他，逼得他幾乎發瘋，他隻能沒日沒夜的練武來轉移這種痛苦。
    其實有時記憶也許比仇恨更可怕，它會讓你痛不欲生，並最終腐蝕你的靈魂讓你變成行屍走肉。當所有的愛轉化為恨之後，往昔所有的甜蜜幸福就都變成了不斷自傷的無情利器，無聲無息的將你切割得體無完膚，直到最後失去所有知覺。
    “啊！”梅若華猛然站起來，張開雙臂仰天發出一聲撕心裂肺嘶叫。
    冰涼的淚水悄然而下，梅若華又無力的垂下手來，癡癡的站在寒風中，似乎連風都在顫抖的嗚咽。他茫然的緩緩轉過頭去，碧如翡翠的香魂湖邊一樹紅梅下，一個素衣如雪的少年站在那裏，一動不動的望著他淚如雨下。
    看到梅若華望過來，冷月哽咽的叫了一聲，“哥！”
    梅若華一瞬間就變了臉色，俯身抓起劍跳下石台，咬牙切齒的盯著他一步步走過來，一雙眼睛被仇恨的怒火燒得赤紅驚心。
    “哥！”冷月呆呆的看著梅若華握著劍慢慢逼過來，往日那雙溫潤明亮的眼睛再也看不到一絲暖意疼惜，他知道這個人再也不會背他在稚嫩卻溫暖的背上在春風中快樂的奔跑，不會再頂著夏日燦爛熾烈的陽光偷偷護著他到水邊玩，不會再親密的擁著他在床上溫暖的燭光下給他講故事，也不會再疼愛的把他玩雪凍得冰冷的雙手捂在溫暖的懷裏，更不會再在他受到委屈傷害的時候傲然的挺身而出，那些所有他深深依戀的都不會再有了，從此他們隻是仇人！
    一時間冷月的心又痛得幾欲窒息，不禁絕望無助的閉上眼睛，難過的哭出聲來，“哥，你殺了我吧！”
    望著冷月蒼白憔悴的臉，那單薄的身體在風中搖搖欲墜，梅若華仇恨憤怒的目光又變得痛苦糾結，緊握在手裏的劍顫抖的凍結在他胸口，卻怎麼也刺不下去。
    冷月靜靜的等了半晌不見動靜，又睜開眼睛來，看到梅若華痛苦憔悴的臉頓時哭出聲來，雙手抓著他的劍尖跪下去，仰臉哭求道，“哥！你殺了我吧，求你以後別再這樣自苦了！你這樣下去姐怎麼辦？宛姐姐和孩子怎麼辦？求你殺了我吧，殺了我你就不會這麼痛苦了！”
    梅若華驀然仰天大笑起來，臉上卻淚如雨下，雙眼悲恨痛怒交織的盯著冷月，“殺了你就不會痛苦了？冷月，你說得真輕巧！殺了你就能把以前的一切抹去嗎？殺了你就能當你在我梅家的這八年不存在嗎？殺了你我就能忘記從小對你的嗬護疼愛嗎？殺了你爹娘還會活過來嗎？殺了你還能還我一個完整幸福的家嗎？你說！你說呀！”
    冷月泣不成聲的爬到他麵前，雙手抱住他的腿無助的搖著頭，“不！哥，你別說了！求你別說了！我不知道……不知道怎麼辦……哥，我也不想這樣，我也不想……哥！我們怎麼辦？我不知道……”
    梅若華猛然推開他，滿麵悲憤的用劍指著他質問道，“你也不想？你不想是誰叫你做的？爹娘那麼疼愛你，八年來對你勝似親生，你怎麼下得去手？宛妹對你那麼好，為了你她寧願隱藏對我的情意拖延婚期，你卻恩將仇報殺了她的父親弟弟！你還是個人嗎？你問問你自己，這世上還有比你更忘恩負義喪心病狂的人嗎？你說呀！”
    冷月伏在地上痛哭失聲無言以對，他知道，那些曾經有過的幸福希望再也不會有了，那些無憂無慮的快樂歡笑、純真美好的親密溫馨、他們所有的人再也不會有那樣純粹的幸福甜蜜。
    梅若華恨之入骨的瞪著他，提著寒氣沁人的劍一步一步逼過來，雙手緊握慢慢舉起。
    冷月抬起頭來，仰臉靜靜的望著他，含著淚淒然安祥的一笑，然後閉上眼睛。
    梅若華猛然轉過頭去，強忍的淚從緊閉的眼中滾落出來，手中的劍決然的用力一揮。
    “啊！”冷月痛得叫出聲來，顫抖無力的雙手強撐起來看著血絲慢慢染紅了潔白的褲腿鞋襪，茫然不知所措的瞪大眼睛抬起頭來望著梅若華叫道，“哥？”
    梅若華無動於衷的盯著他，冷冷的說，“別叫我哥，我不是你哥，我也沒你這樣狼心狗肺的弟弟！”
    冷月想站起來雙腿卻不聽使喚，便用兩隻手把兩條腿收攏來，掙紮著撐起一半又摔倒在地上，跟著努力坐起來又試，卻又摔倒了，終於驚慌的哭出來，“哥！我為什麼站不起來了？我的腿怎麼了？哥，你快來幫幫我呀！哥哥，我站不起來，好疼！我動不了，哥，你別站在那裏呀！哥哥……”
    聽著冷月一聲聲惶急無助的哭喊，梅若華心裏愛恨交織幾欲崩潰，淚流滿麵的用劍指著他吼道，“我叫你別叫我哥！你聽到沒有？別叫我哥！我不是你哥！不準你再叫！再叫我殺了你！”
    冷月趴坐在地上哭得傷心欲絕，神色恍惚的向他伸著手，“哥哥……哥哥……我以後不惹……你生氣了……你別不理我……哥哥……你別不管我呀……”
    “我說了不準你再叫！你閉嘴！”梅若華猛然丟了劍撲過來捂他的嘴，兩人一起滾倒在地上，“不準再叫！你閉嘴！閉嘴！不準你再叫哥！”
    “哥哥……”冷月下意識的掙紮著拉開他的手哭叫出來，卻又被他憤怒的扭住雙手壓在地上。
    梅若華騎在他身上瘋了一樣雙手凶狠的堵著他的嘴，狂亂的哭叫道，“不準叫！不準你叫！不準叫哥！你閉嘴！閉嘴！不準叫哥！我不準你叫！你給我閉嘴！閉嘴……”
    冷月終於不再掙紮，淚眼朦朧的望著這個曾經疼愛他勝過一切的人，努力露出一絲甜美的笑意，安然的垂下眼睫。
    梅若華看到那雙清冽美麗的眼睛緩緩合上，猛然驚醒過來，一下子縮回雙手坐倒在地，茫然不知所措的望著一動不動的冷月，夢囈似的喚道，“小弟？小弟……”一麵伸手去撫摸他的臉，期待他會像以往一樣睜開眼睛來靜靜的笑。
    然而冷月依然安靜的躺著，仿佛睡著了一樣。
    梅若華終於驚慌起來，撲跪過來雙手捧起他的臉惶急的叫道，“小弟！小弟你怎麼了？小弟！你別嚇我，你看看哥哥！你別睡，小弟！”
    無論梅若華如何呼喚，冷月卻毫無反應。
    “小弟！”梅若華猛然把他用力摟進懷裏，絕望的痛哭失聲，“不！哥沒想你死！哥不想殺你的！小弟！你醒醒，你叫聲哥！你叫我呀！小弟，你說話，你說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