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株連九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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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玉呆在原地,想起被滅族的祝先生和梅眉,不由得歎息了一聲。
“朱渝文才武略都是一流的。以前他為相府公子哥,自然用不著施展。現在,他投奔赤金族後,一旦領軍,隻怕會成為北方將士的一大死敵……”那天,弄影公子也見到了朱渝,雖然沒有和朱渝直接碰麵,但是從他打獵的聲勢來看,已經領軍。如果這樣,倒真是北方邊境的一大禍患。
君玉默然無語地看著外麵漆黑的夜空,許久,才低聲道:“他真是我們的敵人了!”
鳳凰寨的大門敞開著,兩騎快馬剛到門口就停了下來。
門口簇擁了太多麵孔:趙曼青、莫非嫣、盧淩、耿克、白如暉、東方迥以及鳳凰寨的男女老少。
“公子回來啦……”
“寨主回來啦……”
“君玉回來啦……”
君玉尚來不及開口,已經被一大群的姑娘們、孩子們簇擁得寸步難行。她笑了起來,莫非嫣和趙曼青衝過來,一邊一個拉住了她的手,而舒真真,她微笑著站在人群裏,激動難言。許久,她才慢慢走出人群,來到了“鳳凰據”的議事大堂。
所有事情都被盧淩等安排得妥妥帖帖,她也沒有怎麼過問。盧淩道:“朝廷已經派人來催促寨主返京。現在,朝廷的密使還在鳳凰城等候消息。寨主如何安排?”
君玉搖搖頭,“先不理會他。”
盧淩道:“我們四兄弟都正式辭去了官職。覺得還是在鳳凰寨自由快活。今後,無論寨主做什麼決定,我們兄弟都永遠追隨寨主就是了。”
除了東方迥常年留守寨中的情報係統外,盧淩、耿克、白如暉都曾追隨君玉從東北轉戰到西北,立下功勳各有封賞,現在卻都已辭官回寨。
君玉知道他們是見自己決意辭官才做出這個決定的,尤其是盧淩,在鐵馬寺一役中已經知曉她的真實身份,依舊毫不猶豫地帶領一眾兄弟追隨左右,更是難能可貴。
她不禁道:“盧淩,其實你們根本不必如此的!”
盧淩道:“說實話,如果不是寨主執意辭官,也許我們兄弟還會多耗一段時間,但是,官我們也當過了,沒覺得有什麼稀奇,反倒極不自在,隨時戰戰兢兢的,遠不如寨中經商的日子來得快樂。”
君玉見他們心意已決,便不再說什麼。
白如暉翻了一下帳冊,看著弄影先生,麵上是十分欽佩的表情:“先生年初介紹的南方客商跟我們做了大筆交易,今後,我們的生意很大部分要拓展到遙遠的南方小國了。”
君玉轉眼看著弄影先生,弄影先生每行一步都會精心安排,以他的個性,居然開始關心起生意來,顯然是早已為自己在鋪路了。她暗暗感激,弄影先生微笑了一下,沒有開口。
盧淩等人都已經先行離開,弄影先生和君玉一起走出門口,弄影公子低聲道:“君玉,這段時間,寨裏的事情你就不用操心了,你先好好休息一段時間,這些年來,你太辛苦了。”
“好的,我會好好休息的。但是,先生,你又要離開?”
弄影公子看著她的雙眼,他清楚,這雙曾經受到重創的眼睛若不得到好好的治療,隻怕幾年之後就會廢了。他暗歎一聲,道:“我不會離開的,我隻是到鳳凰山上找一種草藥,看能不能治好你的眼睛。”
這些日子以來,君玉偶爾會覺得眼睛疼痛難忍,不過,發作的次數較少,就沒有太在意。她見弄影先生如此鄭重其事的樣子,知道他擔心自己,便不推辭,笑著抬起頭時,趙曼青已經在不遠處向她使勁招手:“弄影先生、寨主,吃飯了……”
飯後,君玉回到了自己的院落。
沙場多年,終於又回到這片十分安靜的小小院落,君玉推開窗子,看著周圍的參天大樹,屋子裏,舒真真正剪了蠟燭的芯子,火焰一下明亮了許多。
“君玉,好好休息,什麼也別想。”
舒真真拍拍她的肩膀,“等你恢複了精神,我們還可以做很多事情的。”
貼身珍藏的那隻小小玉盒像一塊巨石永遠壓在心口,君玉笑了起來,低聲道:“舒姐姐,拓桑走了,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他在天有靈也會希望你平安的……”
“在天有靈?也許吧,他是‘博克多’,他的靈也許會重生吧?”
君玉取出那隻玉盒放在桌上,牢牢地盯著花兒,依舊笑道,“可是,這跟我又有什麼關係呢?他給我治病、療傷,他希望我長命百歲,等我長命百歲之後,他卻不知已經輪回到哪裏去了,即使再過一萬年,我們也隻能是相逢不相識的陌生人了。正好,我也如他所願,再也不會以他為念,即使做夢也不會再夢見他了……”
君玉的笑容如此平靜,舒真真看看玉盒裏那朵奇特的花,又看看君玉,心一直往下沉:“君玉,你的眼睛……”
那雙明亮的眼睛忽然變成赤色,隻要說到“拓桑”這兩個字,幾乎馬上就會滴出血似的。
“我的眼睛沒什麼,舒姐姐,你不要擔心。”
禦書房裏。
皇帝把玩著桌上的一支筆,麵色也看不出是陰還是晴。在剛剛結束的早朝上,密使帶回來一套戎裝,奏稱逾期未歸的兵馬大元帥已經掛冠而去。
自鏟除朱丞相後,皇帝的心情前所未有的晴朗,而現在,他的心情卻難以揣測。孟元敬和汪均暗地交換了一下眼色,心裏都有點不安。
“君玉請了一年的長假,如今逾期未歸,隨便捎回來一套盔甲就算辭職了,兩位卿家,你們有什麼看法?”
兩人互視一眼,孟元敬道:“君玉看來是想安心當個土財主吧。”
“孟大人,你倒真是君玉的好朋友!”皇帝笑了起來:“君玉並沒有回鳳凰寨娶她那些姐姐妹妹,相反,休假期間的兵馬大元帥出現在鐵馬寺為營救被廢黜的博克多而大開殺戒。她這個樣子,是想安然做個土財主麼?”
孟元敬因破獲軍餉被劫一案,受到嘉獎,除了豐厚的賞賜,還封了爵位。這也掩蓋了他中途放棄追殺拓桑一事,好在後來拓桑戰死鐵馬寺,再無人追究,他也算鬆了口氣。如今,聽皇帝如此語氣,也不由心裏一咯噔。
“孟大人,君玉若不是已故‘博克多’真正心儀的女子,怎會在休假期間‘恰好’出現在鐵馬寺一役中?她明知自己被彈劾結黨營私,還不顧危險地出現在那裏,你怎麼解釋?”
皇帝盯著他,汪均也看著他。
“回稟皇上:臣從小見到的君玉就是男子裝扮,至今也不曾見過她女裝的模樣,而且,她也從來沒有親口承認過自己的身份。在她沒有對臣明言之前,臣萬萬不敢代她承認。臣以前是這種態度,以後還是這種態度。至於出現在鐵馬寺,那是她和‘博克多’的朋友之義,君玉向來對朋友肝膽相照,臣相信,即使是臣有難,她也會不顧生死相救的,這一點,汪大人也清楚。”
汪均點了點頭,立刻道:“無論君玉是男是女,她對朋友肝膽相照這一點勿庸置疑,臣和臣的朋友都曾得她施以援手。”
“鐵馬寺一役中,林寶山等不惜抗命貿然出兵支援她,按照律令,該當重懲。朕看君玉麵上,已經既往不咎,可是她卻好不感恩擅自掛冠,朕如何向眾臣交代?”
此時,汪均也已確信君玉是女子無疑,不由得奏道:“皇上,若君玉果真是女子,為怕身份暴露,就此掛冠而去,也情有可原。”
“君玉也會怕身份暴露?汪均,你認為這就是原因?不是吧?隻怕她是對朕心存芥蒂。”
孟元敬道:“君玉性格堅定,所決定的事情不會輕易更改,如果強逼,隻怕玉石俱焚……”
皇帝的臉色陰沉了起來,“‘博克多’死後,雖然暫時平息了紛爭,但是聖宮和拉汗教仇恨越來越深,赤金族又一再拉攏拉汗。如今叛賊朱家父子投奔了赤金族,官居高位,朱渝熟悉北方戰事,正如一頭猛獸潛伏在門外,隻怕不久之後,北方邊境會再起戰端,朝廷也需要人才,是不是?朕並不想再追究君玉是男是女,隻要她繼續為朝廷效力,朕會放寬所有條件,孟大人,選個適當的時機,你親自去勸勸她吧……”
孟元敬心裏暗暗叫苦,卻哪裏敢繼續推辭?隻好硬著頭皮答應下來。
最後一場細細的雨雪也沒能阻止鳳凰山上開始吐綠的新芽。君玉剛和盧淩等人做了一樁大買賣返回寨中。
她看看沿途的新芽,忽然想起“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的句子。她清楚的記得,那一年的中秋,拓桑萬裏迢迢趕來送自己一朵月季,在隨後的幾個月裏,自己帶兵轉戰好幾個月最終取得大捷,再返回寨中時也是這樣萬物初綠的春天。如今,綠色依舊,拓桑卻再也不會有絲毫音訊了。
她摸出那朵花兒,打開仔細看看,花兒冷冰冰的躺在盒子裏,幾乎一點也感受不到貼心的氣息。有好幾次,在夜深人靜絕望發狂的時候,她幾乎忍不住要把這冷冰冰的花兒扔掉,甚至,有一次都扔到了窗外,她又趕緊去尋了回來。
“寨主,有消息傳來……”
東方炯腳步匆匆:“接壤的大草原50裏外,發現大股煙塵,有大軍縱橫往西北方向而去。初步判斷,是赤金族的大軍……”
“領軍者何人?”
“隻說是他們的駙馬。”
“駙馬?”
“據說,朱渝一去赤金族,就立下了好幾項大功,不久,真穆貼爾便將自己最寵愛的一名女兒嫁給了他以示親厚,想來,這駙馬必是朱渝無疑……”
紛飛的雨雪已經越來越小,君玉卻忽然覺得越來越寒氣逼人。她看了看遠方蒙蒙的天空,自言自語道:“幸好,我已經不是元帥了!”
暮春的風已經滿是暖意,寨裏的讀書聲也越來越響亮。在最邊上的一間學堂裏,是羅羅在主講。君玉悄悄在門口站了半晌,忽聽得背後有人靠近,回過頭去,正是弄影先生。
她微笑起來,和弄影先生一起走了開去。
“君玉,書院的事情,我叫她們暫時不要準備,你不會介意吧?”
“我怎麼會介意!就按照目前的情況維持已經不錯了。我若真要在這鳳凰寨開辦書院,即使辦成,朝廷也不會讓我清靜的。這段時間以來,寨中事務全靠先生安排,你無論做出什麼決定,我都會支持的。”
“我已經考察了一處合適的地方,隻是路途遙遠,待你考慮清楚再說。”
“好,等此間事情完全了結,我們換個地方生活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弄影先生仔細地看她好幾眼,“君玉,我又找了幾種草藥,但是,都不理想,主要是清目凝神的,鳳凰山上並沒有我想要的那種草藥,看來,我不得不離開一趟……”
“先生,我的眼睛並沒有什麼大問題,你無需奔波。”
弄影先生搖搖頭:“我知道昆侖山上有一種明目草藥,隻在初夏的時候開一種奇怪的花,而且花期隻得七天,我一定要在花期之內取得這種草藥,所以必須立刻動身。”
君玉知道勸說無益,便隻得點點頭。
弄影先生剛剛離開,忽報孫嘉來訪。
孫嘉見了君玉十分高興,君玉也自高興,可是,看了看他身邊隨同的密使,又默然了。
密使道:“元帥……”
君玉打斷了他的話:“大人請勿再叫我元帥。在下早已辭官。”
密使去年已經來過一次鳳凰寨,帶回了君玉的一身戎裝,知道她意誌堅定,不易勸說,隻道:“下官腆顏再來鳳凰寨,還望君元帥諒解……如今,西北戰事再起,朝廷還需要君元帥這樣的棟梁之才。”
君玉冷然道:“西北有林將軍、張原、周以達等人,隻要朝廷加以利用,真穆貼爾又有所懼?密使不必相勸,隻管向皇上直陳君某的態度就是了。”
密使見她態度堅決,絕無勉強的可能,又看看孫嘉,指望孫嘉能幫著勸說兩句。
孫嘉搖搖頭,沒有接下這差事。
密使隻好自己開口:“林寶山等違令出兵鐵馬寺,本來是大大違反軍紀,但是,皇上念及他們是為了營救君元帥,因此,概不追究,都是看的君元帥麵子……”
他不提鐵馬寺一役還好,這一提,潛伏在心裏的魔鬼幾乎又要蠢蠢欲動起來,君玉淡淡地道:“在下好大麵子,倒感謝皇上天高地厚之恩了。”
密使見她的態度越來越差,也惱了:“君元帥倒是孤身一人,無牽無掛……”
“對,我正是自恃天地之間就君某孤身一人,也沒什麼好怕的,何況隻是辭官而已。實不相瞞,君某連鳳凰寨也不打算多呆了……”君玉笑了起來,“天地之間,總有去處,千機門的高手們若有興趣,也不妨天涯海角來追殺君某……”
密使站了起來,麵色發青,匆匆拱了拱手,就走了出去。
孫嘉搖搖頭:“君玉,你如此態度,隻怕他會添油加醋上報。”
君玉無奈道:“若不如此,隻怕他們還不死心,再二三地派人來做說客,大家都尷尬。”
孫嘉又道:“近來,朱渝已經率兵在西北邊境連下幾城。”
“我決不希望和他親自交手。所以,我要離開鳳凰寨。”
“我也不希望啊。雖然他從小到大和我們不睦,但是,我做夢也沒想到,有一天,他會成為我們的大敵。”孫嘉苦笑道,“如今,西北軍營裏有沒有能夠和他交手的人才?”
君玉沉吟了一下才道:“西北軍中,運籌帷幄當數張原,再輔之以周以達、林寶山等人,如果朝廷善加利用,朱渝也不見得就能討了好去。”
這也是她堅定辭官的主要原因。
她笑了起來,“至於鳳凰軍,有你孫嘉就足夠了。”
孫嘉無言以勸,隻得匆匆出門,追了密使而去。
直到孫嘉的背影完全消失,舒真真才從門外走了進來。
“君玉,隻怕密使回報朝廷後,皇帝立刻就會來找你麻煩。”
君玉在她身邊坐下,笑了起來:“所以,舒姐姐,我們最好換一個地方開始新的生活。”
舒真真點了點頭,這些日子以來,她和弄影公子、盧淩等人一直在忙碌這件事情。她道:“弄影公子為你尋藥去了,待他回來,我們就可以啟程了。”
君玉忽然笑了起來:“舒姐姐,你發現沒有?你、先生、我和盧淩、非嫣、曼青等人都是孤身一人。這也好,天涯海角四處為家,也無需過多掛念。”
“這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啊!”舒真真深有感慨,“你看朱丞相一旦倒台,最後也隻得父子三人逃脫,親族卻被誅殺千餘人。我們雖然少了不少天倫之樂,倒也好在無牽無掛,自由自在,至少,不怕被誅什麼九族。”
“所以,我們更要好好地籌劃一下,尋一方樂土,遠離此間的爭端不是更好!”
近一年來,君玉第一次覺得心情有些輕鬆愉快起來:“舒姐姐,我再出去一趟,回來,我們就可以走了。”
“你要去哪裏?”
“我要去看看拓桑。還有兩個月就是他的忌辰了,我總要再去看看他。”
“你去吧,不過若弄影先生回來找不到你怎麼辦?”
“先生自有和我的聯係方法,無論我走到那裏都會及時和他聯係的。你放心吧。”
君玉上馬,小帥出了鳳凰寨,初夏的鳳凰山上,山花爛漫,枝葉繁茂。她深深吸了一口林間道上新鮮的空氣,卻驀然發現,這條雜生了月季、野花的小道正是那年中秋拓桑千裏迢迢趕來相見的熟悉之地。
她微笑了起來,自言自語道:“拓桑,我就要來看你了,你高不高興?”
林間,盛開的月季迎風搖曳,似在無聲地回應她的話語。
鐵馬寺。
去年的一場大火早已將往日的飛簷廟宇化為斷壁殘垣。鐵馬寺的廟門殘破不堪,四周冷冷清清門可羅雀。在大戰中,鐵馬寺千餘僧眾幾乎全部犧牲,隻剩下大住持隨夏奧等人回到了聖宮修煉。現在的鐵馬寺完全已經成了一座空蕩蕩的破廟。
君玉沿著斷壁殘垣一直往裏麵走,遠遠地,已經看到大殿前麵的那棵香檀樹了。被砍倒的香檀樹樁上,已經生出了許多新枝,有些長得快的細枝,已經約莫三尺多高了。
枯木還能抽新芽,可人一死去就不能再複活了。
君玉十分仔細地查看周圍的土地,拓桑就是在這裏火化的。當初火化的灰燼早已被風吹雨打去。她忽然想起,當時,拓桑被密密層層地包裹後投入火海,卻幾乎是一瞬間之後,拓桑就不見了蹤影。她當時在悲痛欲絕中,也沒覺得有什麼怪異之處,如今冷靜下來,方才疑惑:無論什麼樣的火引也不可能導致人那麼快就被全然火化吧?最後,甚至連拓桑的“舍利”都沒有找到。
她摸出懷裏的玉盒,打開盒子看了看那樣火紅的花兒。這花兒十分怪異,永不凋零,可是也不知為什麼,自始至終,她從來沒有像夏奧等人一般,認為是拓桑變成了這花兒。
盡管他們的教派中有許許多多稀奇古怪完全無法用常規解釋的東西,但要讓她相信拓桑會變成花兒,那也是絕無可能的事情。她搖搖頭,心想,也許自己不是信徒才會心有懷疑吧!可是,如果拓桑沒有變成花兒,那麼他的“舍利”又到哪裏去了?
她看了看香檀樹上的滿眼綠色,長歎一聲:拓桑,枯木尚能發新芽,人卻不能死而複生啊!
夕陽已經慢慢落下山去。
君玉將“追飛”放在地上,隨意地靠著那棵香檀樹的樹樁坐了下來。她抬起頭,從香檀樹的新枝往上看去,最後的一縷陽光給這空蕩蕩的破廟度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使得這千年古寺又恢複了幾分神秘的色彩。
“拓桑,我就在這裏陪你一晚吧!”夜色慢慢深去,倦意漸漸襲來,君玉閉上眼睛,靠著樹樁,睡著了。
許久許久,她忽然感覺到一種奇異之極的氛圍。
“誰,是誰在這裏?”
她睜開眼睛,躍身起來。此時,黎明已至,曉露深濃,空蕩蕩的鐵馬寺依舊寂靜無聲,隻有她自己的聲音久久回蕩不去。
她往前走了幾步,鐵馬寺的斷壁殘垣連一隻鴉雀也沒有,更別說人影了。
她摸了摸自己沾滿了霧水的頭發,看看東方陰沉沉的天空,今天,是陰天。
悠遊的小帥看見她,長鳴一聲,聲音傳得老遠老遠。
“現在,誰還會來這裏啊!”她苦笑一下,又看了看那棵香檀樹,喃喃道:“拓桑,也許我會去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今後,就再也不會來看你了。”
一陣風吹過,四周的樹葉發出簌簌的微響,像被壓抑了的抽泣聲一般。
君玉聽著這樣簌簌的風聲,微笑了起來:“拓桑,你是不是覺得很難過?可是無論你多難過我也不會再來看你的,誰叫你離開了我?”
這次,連樹葉的簌簌之聲也消失了。
君玉走出幾步,又停下,回頭看了看,才大步離開了。
前麵就是西寧府了,君玉勒馬遙遙地朝那個方向看了看,最終,還是掉轉馬頭,往另一個方向而去。
臨近中午十分,君玉來到了這大漠上唯一的一家客棧。由於戰端再起,這簡陋的客棧裏已經少有旅客。
剛坐下喝了一碗澀口之極的茶水,門口忽然揚起一股煙塵,幾騎快馬遠遠地奔了過來。在店小二殷勤的招呼聲裏,五名大漢下馬走了進來,為首之人竟然是孫嘉。
“孫嘉!”
“君玉!”
孫嘉的聲音比君玉更加驚喜,立刻在她身邊的凳子上坐下,連喝了三大碗茶水,才大聲道:“渴死我了。”
“孫嘉,你為什麼會來這裏?”
“我是奉命前來的。此事說來話長。”
原來,前些日子,朱渝在西北連下幾城,朝廷震怒,要求西北守軍全力以赴務必擊退朱渝。但是,由於監軍和林寶山等人矛盾日深,往往意見相左,互相掣肘,幾次出兵,都被朱渝擊潰。皇帝更加震怒,將林寶山等人降職處分,隨後派了梅妃的父親梅大將軍入主西北軍。梅大將軍一到西北軍中,就著手布置一場會戰,力圖給朱渝一次毀滅性的打擊,是以朝廷準備調派鳳凰軍中的1萬精銳西下支援。
孫嘉得令後,連日奔波,先行考察西北地形,好做到心中有數。
君玉看了看另外一張桌子上幾名便裝的大漢,這幾人都麵生得緊,從來沒有在鳳凰軍中見到過。
孫嘉的麵色有些不自然,卻立刻道:“這幾位兄弟都是新加盟鳳凰軍的,君玉,你還沒見過呢。”
那幾人肅然道:“久仰君元帥威名……”
君玉搖搖頭,笑道:“我已經不是元帥了,各位不必多禮。”
“可是,在鳳凰軍的心目中,你永遠是‘鳳城飛帥’。若是你還在西北軍中,朱渝又怎能這般勢如破竹?”孫嘉道,“你離開鳳凰寨後,朝廷又派了幾撥人馬來請你出山,隻怕你無論如何也不能置身事外……”
君玉歎道:“其實,西北軍中人才濟濟,朝廷卻不加善用,又何必隻盯著我君玉一人?”
林寶山曾為朱丞相的嫡係,自己到西北軍中後他的態度才完全改變,正因為如此,他得以躲過了朱家的大劫。但是,皇帝對他還是有些猜忌,加上這幾場戰役的失利,隻對他降職處分已經是格外開恩了。林寶山一降職,君玉估計張原、周以達等人更無發揮餘地,現在,是梅大將軍全權作主,他和監軍有故舊之誼,不知道他二人聯手情況又會如何?
君玉沉思了一會兒,忽聽孫嘉大聲道:“這破地方,茶水都這麼苦,還不如喝酒痛快。”
君玉回過神,笑了起來,孫嘉忽然變戲法似的從桌子下麵拎出兩壇酒來,遞了一壇給君玉:“你嚐嚐這個?一個兄弟從山西給我特意捎來的汾酒……”
君玉早知孫嘉嗜酒如命,外出時候經常帶著四處搜集來的好酒,她拍開蓋子,立刻聞得一陣撲鼻的酒香,卻濃而不膩。她不禁讚道:“好酒!”
孫嘉大笑著仰頭喝了一大口,高聲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古來征戰幾人回!小二,有什麼好菜,都拿上來。”
這樣簡陋的大漠客棧,自然不會有什麼好菜,一碟黃牛肉,一碟煙熏筍、一碟花生米端了上來。
兩人就著簡陋的食物,津津有味地喝了起來。
大半壇酒喝了下去,君玉挾了塊煙熏筍,手一抖,筍子掉在了桌子上。她搖搖頭,又伸出筷子,這次,握著筷子的手卻有點發抖,似乎怎麼也伸不到碟子裏。
手開始麻木起來,心裏卻明鏡般的清楚,自己當然不是喝醉了,而是中毒了
她抬起頭,看看對麵,孫嘉已經站了起來,退到了一邊,眼裏流露出一絲痛苦和慚愧之意。而和他一起的幾個便裝大漢也早已退到一邊,和孫嘉並排而立,一個個目露凶光,兵器在手。
君玉撫著“追飛”,看了孫嘉一眼。孫嘉不敢正視她的目光,轉過了頭。君玉暗歎一聲,依舊靜靜地坐在那裏,緩緩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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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的空氣都靜了下來。
君玉閉著眼睛,一動也不動,臉上開始滴出大顆大顆的汗珠。
幾個便裝大漢交換了一下眼色,都盯著君玉手裏的長劍,無一人敢搶先動手。孫嘉痛苦地站在一邊,神色木然。
孫嘉是長安人,自幼喪父,靠寡母撫養成人。在他十八歲那年,因為犯下命案被關入牢中判了死刑。朱丞相喜歡在死囚中營救武功高強者以培養死士,孫嘉,就是他救下的死囚之一。
朱丞相見他隻有一個寡母,便為他母親買了宅院讓她安享晚年。在活命和奉養母親的雙重大恩下,孫嘉自然對朱丞相誓死效忠,成為丞相府最秘密的死士之一。
朱丞相老謀深算,知道他和兒子是少時同窗,怕他身份敗露,從來不曾讓他進過丞相府,都是私下裏安排人和他秘密聯係。就連朱渝都不知道他是丞相府的死士。
幾年中,孫嘉為朱丞相做過好幾件大事,深得朱丞相賞識。後來,君玉軍威日盛,朱丞相怕她成為大患,就安排孫嘉投奔鳳凰軍。憑借自身的武功見識以及和君玉少時同窗的情義,孫嘉很快取得了君玉的信任,逐漸掌握了軍中大權。
在那段時間裏,朱丞相曾幾次密令孫嘉暗殺君玉,但孫嘉卻怎麼也狠不起這個心,隻推說君玉武功高強,十分警惕,自己無從下手。
“孫嘉,這是怎麼回事?”
一個大漢看著君玉頭頂隱隱冒出的熱氣,低聲道:“不好,莫非他在運功排毒?”
孫嘉一動也不動,也不回答。
“孫嘉,你別忘了,你老娘還在我們手裏……快說,他是怎麼回事?若是叫他逼出了體內的毒,我們今天誰也活不了……”
孫嘉還沒回答,又是一陣急驟的馬蹄聲響起,君玉雖然閉著眼睛,也可以感受到大股的煙塵衝入這簡陋的客棧,撲麵而來。
外麵趕來的幾十人已經下馬,全是勁裝的赤金族好手。一個滿頭黃發的矮子大模大樣地走了進來,身上穿的赤金族衣裳顯得異常不倫不類。這矮子正是朱丞相的三兒子朱剛。朱剛在門口看了君玉一眼,卻不敢再走近一步,隻是大聲武氣道:“孫嘉,你還不動手?”
孫嘉厭惡地看他一眼,怒道:“朱剛,你脅迫我母親,陷我於不義,現在我已經將君玉毒倒,剩下的事情,你們就自己解決吧!”
朱剛獰笑道:“嘿嘿,你以為這樣自己就可以置身事外了?今天若叫君玉逃脫了,你想想,自己還能回鳳凰城做你的將軍麼?要不,你帶了鳳凰軍投奔大汗更好,大汗一定會歡迎你的……”
孫嘉全身一震,好一會兒才道:“你們再不動手就來不及了……”
門口忽然傳來一聲慘嘶,正是小帥倒地的聲音。
君玉心裏一陣悲痛,距離她最近的三名大漢同時出手,君玉睜開眼睛,躍起,“追飛”出鞘,一陣血花飛濺,三人踉蹌著倒下,君玉已經靠在了門口的那麵牆上。
眾人大駭後退,一時間再也無人敢迫前一步。
門外還有幾十人,這麵牆正是這客棧裏最有利的位置。她靠著牆,大睜著眼睛,卻幾乎看不清楚對麵那些人的臉孔了。她麵上十分平靜,心裏卻一片慌亂,她剛剛運功排毒,還沒成功就被打斷,雖然保住了全身功力,但是毒氣已經完全集中到眼睛裏,雙眼逐漸由澀然到麻木,眼睛越來越花,漸漸地模糊成一片。
自己會變成一個瞎子?!
“鳳城飛帥”馳騁縱橫十幾年,如今,卻要變成瞎子了。她心裏一片悲憤,忽然又覺得一陣更大的頭暈目眩:自己今後再也看不到那紅花的顏色了!這一瞬間,她想立刻伸手到懷中摸出那花兒再看最後一眼,但理智終於戰勝了衝動,她依舊靜靜地背靠著牆,手裏的“追飛”一滴一滴往下淌著血……
“他沒有中毒?”
“他這個樣子像中毒的麼?”
“孫嘉,你敢欺騙我們?”
“孫嘉,你是不想要你老娘的命了?”
此起彼伏的斥罵聲滿含著恐懼和憤怒,眾人奪路而逃,一些人退到了門外,一些來不及外逃的人也無不退到了牆角,生怕慢了一步,那劍上就會滴下自己的血了。
“鳳城飛帥”威震邊疆十來年,尤其是鐵馬寺一役,參戰的赤金族勇士中,不少人見過她每行一步斬殺一人的功夫,僥幸餘生的人,每每想起也是膽戰心驚,此後,在赤金族的軍隊裏更是將她的威名渲染得神秘莫測。
每個人都清楚,若是“鳳城飛帥”沒有中毒,今天,他們一個也別想活著離開了。
孫嘉仔細看了一眼君玉,退後幾步,仍舊沒有開口。
恐懼的叫囂聲慢慢低了下去。四周,又是一片可怕的死寂。
君玉站在牆邊,門外,是幾十名嚴陣以待的殺手,還有黃毛發抖的朱剛。門裏的角落,還有幾名便裝的殺手。她的視線已經完全模糊成了一片,心裏卻異常的冷靜。她知道隻要占據這個位置,一時之間,誰也奈何不了自己,可是,自己卻不能一直拖延下去,時間越久越對自己不利。
她的聲音非常平靜:“孫嘉,彭東可是你害死的?”
孫嘉似乎從喉嚨裏發出了一聲咕噥聲,隻隱約能聽出一個“是”字。當初,大家都認為鳳凰城的駐軍將領彭東是追趕一隻麋鹿時,連人帶馬跌下山崖而死的。
“你知道我無意做官,唯有彭東一死,你才能夠真正入主鳳凰軍,成為將軍。”
“對,正因如此,在他打獵的時候,我買通了他的一名侍衛趁他不備將他推下山崖。”
一問一答聲中,兩名最近的殺手分別持了一鉤一斧,一左一右向君玉腰間襲來。鉤、斧方到,兩名殺手忽然眼珠突出,還沒看清楚“追飛”的光芒,鋒利的長劍已經快捷無倫地穿透了二人的背心。
朱剛在門外怒叫起來:“孫嘉,你下的什麼藥?你別忘了你老娘還在我們手裏,她的狗命……”
孫嘉怒瞪他一眼,才慢慢道:“君玉的眼睛……”
“君玉的眼睛?”朱剛老鼠般的眼睛閃著惡毒的光芒。但是,他江湖經驗畢竟不足武功也不怎麼樣,遠遠地盯著君玉,也看不出君玉的眼睛究竟怎麼了。
另外幾名殺手卻老道得多,其中一人盯著君玉看了幾眼,大喜道:“他的眼睛是不是瞎了……”
朱剛轉身望著身邊之人,低聲道:“朱四叔,這小子的眼睛真的瞎了?”
朱四槐隨朱渝在軍中任職,三天前,朱剛親自到軍營中找他,說是朱丞相有要事要他跑一趟。朱四槐自然不敢抗命,立刻隨朱剛奔波來到這大漠客棧,來了才知道這“要事”竟然是來追殺去年曾救過他和朱渝的君玉。
朱四槐怒道:“三公子,原來你千方百計拉我來,就是來暗殺她的?二公子要是知道了,決計不會放過你的。”
朱剛平素對他極其無禮,現在有求於他才開口叫一聲“朱四叔”,自覺是給了他天大麵子,沒想到他居然毫不領情,不禁冷笑道:“朱四槐,你看二哥做了駙馬,當然隻聽命於他了。但你要清楚,這是我父親安排下來的任務,父親的命令你也敢違抗?”
朱四槐冷哼一聲袖手站在了一邊。
二人為怕身邊赤金族的人聽到,對答聲音不僅極小,而且都是用的他們老家那種極快極偏的方言,君玉卻一字不落地聽在了耳裏。眼睛看不見了,聽覺不知不覺間就變得更加靈敏了。
朱剛忽然大聲道:“君玉,你今天是死到臨頭了,本少爺就要用這把寶劍取你性命,你可知道這是什麼劍?”
君玉冷然道:“我管你是什麼劍!”
朱剛哈哈大笑起來:“我手裏根本沒有劍,君玉,你的眼睛果然瞎了。大家並肩子上啊,拿下這小子,可是大功一件,大汗承諾,誰若獻上‘鳳城飛帥’的首級,就賜予赤金族第一勇士的金刀……”
眾人狂喜,威名赫赫的“鳳城飛帥”雙眼已瞎,現在又有何懼?再加上“赤金族第一勇士”的金刀誘惑,立刻,長槍短劍狂風驟雨般向君玉身上攻去……
原來,朱丞相父子投奔赤金族後,除了朱渝因為立功受到真穆帖爾父女的青睞被封為駙馬帶兵打仗外,朱丞相和朱剛父子卻閑居在指定的豪華大營帳無所事事。朱渝在家時還有些上門示好的,朱渝一入軍中,這大營帳雖然榮華依舊,卻門可羅雀,那些擁功自重的赤金族將領根本不把他父子二人放在眼裏,又嫉恨朱渝娶了大汗最寵愛的女兒,對他父子更加沒有好臉色。有一次,朱剛在外麵閑逛,遇到一個酒醉的將領,甚至抓住他打了一耳光,朱丞相大怒,但卻不敢為兒子出頭,隻好忍氣吞聲。而朱渝那個公主媳婦原本在馬背上長大,自然不懂得什麼“三從四德”孝順公婆,也對這反叛過來的公公和小叔沒有好臉色,尤其討厭這個黃頭發的小叔子,從來不會上門探望一眼。
朱丞相隻手遮天幾十年,幾曾受過這種窩囊氣?無奈新帝登基磨刀霍霍,雖然精心策劃也隻逃得父子三人,家族千餘口人被誅殺殆盡。如今投奔異族背上“叛賊”的名聲,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見了真穆帖爾還得百般恭敬討好,他雖為一代奸臣,每每想起也是捶胸拊心般的劇痛。
當朱渝在西北戰場攻下第一座城池之後,得獲捷報的真穆帖爾大喜,宴請赤金貴族、將領大加慶賀。朱丞相父子沾遠在軍中的朱渝的光,得列上座,終於揚眉吐氣。酒酣肉醉之際,真穆帖爾歎道:“孤王生平百戰百勝,卻偏偏每次和‘鳳城飛帥’交手都大敗而歸,被阻擋在這塞外苦寒地。現在,孤王最擔心的就是‘鳳城飛帥’重返西北戰場,阻擋我的王圖霸業。最好是趁他重上戰場之前,將他除掉,永絕後患。我族中,若有誰能取得‘鳳城飛帥’的首級,就把族中流傳下來的那把金刀賞賜於他並封他為‘赤金族第一勇士’……”
朱丞相站了起來,笑道:“大汗,要‘鳳城飛帥’的首級可謂易如反掌。老夫取來獻給大汗就是了。”
“哦,是嗎?”真穆帖爾興致大盛,看了眼朱剛,知道朱丞相現在最擔心自己這個小兒子的前程,便道:“朱大人若能取得‘鳳城飛帥’的首級,為孤除掉這個大患,‘赤金族第一勇士’的名號和那柄金刀就歸你這位三公子了。”
“大汗靜侯佳音好了。”
孫嘉就是朱丞相安排好的那枚棋子,他早前曾多次密令孫嘉暗殺君玉,但是,孫嘉礙於和君玉的情誼,無論如何也不肯動手。後來,由於朱渝的原因以及君玉辭官,朱丞相慢慢地也消了殺她的心思。
可是,這次,為了自己在赤金族的地位以及給朱剛謀一份好的前程,再加上他擔心君玉重返戰場成為兒子的頭號大敵,又深知兒子對君玉瘋狂迷戀,隻怕戰場相遇也會手下留情。如今,他們父子都指望著朱渝,自然絕不允許朱渝有什麼閃失,便決定盡快除去君玉,徹底消除這個隱患。於是派人秘密脅持了孫嘉的母親,令他務必提了君玉的頭來換他母親的性命。
孫嘉為救老母性命,再也顧不得同窗情誼,早已開始留心君玉的行蹤,趁她單獨外出時千裏迢迢追來,終於等到這個絕好時機,讓毫無戒備的君玉喝下了毒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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