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幻科幻卷  以生為祭(二)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5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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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躺在大理石台麵的手術台上,被擺成一個奇怪的姿勢固定起來——我的身體已經無法完成這樣的彎曲。鋼釘穿透我的踝骨的時候,我咧開嘴無聲地笑了笑——我感覺不到疼痛。可是就快要解脫了,這可真是好哇。
    然而,有一滴溫熱的液體滴落在我的眉心上,是血!我知道,這是他們實驗前的儀式,這般鐵血的軍人也有著他們所懼怕的東西——這是他們的例行規則,認為生人的血可以禁錮我們的魂靈。這些人,難道也害怕我們的報複麼?真是可笑啊。
    在那滴血滴落到我皮膚上的刹那,我清楚地聽見一個低低的聲音響起來了:“你沒有靈魂。”
    又是這個聲音。這真是可恨,每當我沉思的時候,它就會蹦出來打擾我。它到底是誰?會是誰呢?
    我睜開鈍重無力的眼皮四下張望,然而麵前除卻細長的鋼針和劉可的臉並無其他的東西。這是在做夢麼?我有些恍惚的想。這個聲音聽起來很是熟悉,可是我卻想不起來。它到底是誰?
    “嘻,你看不到我。”那個聲音又在我腦中響起來了,帶著一絲譏誚和惡意的熱情,尖刻地說:“你沒有靈魂。”
    我和你打賭,我一輩子不曾聽過這樣令人厭惡的聲音,便士劉可哄那女孩時的寵溺和那軍官的陰梟都不曾令我這般煩悶。對,我是什麼都不在乎。可是聽到這聲音,我會感覺有一種莫名的恐懼抓住了我。似乎有什麼東西,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鋼針刺入我的眉心,我感到輕微的疼痛,還帶著一絲快感——我被麻痹的已經太久了,頭腦是我的身體中僅剩的感覺得到疼痛的地方。我一直是清醒的,便是那樣高濃度的麻醉劑也起不了任何作用,我將要親眼看著自己將如何死亡。
    我始終清醒,這很好。總算可以保留一段尊嚴,和這屈辱的十年做一個告別。
    可是,我是真的清楚明白麼?我清楚地知道我和劉可曾經是一對情侶,也知道他每一個細微的喜好,然而,我們之間究竟發生過什麼事情,我為何會來到這裏,我卻不知道。
    我甚至不知道我有著怎樣的過去。
    我的確是沒有靈魂的。
    那根針順著我的頭骨縫隙插入我的頭部了,我感覺得到。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十分想笑。一根針就可以結束十年的痛苦,這真是不可思議。
    在我決定閉上眼睛享受死亡的前一秒鍾,我看見劉可的手停頓在了距離我麵孔不到十公分的地方,他的手在微微的顫抖。
    實在是有趣,在這場死亡遊戲的關鍵時刻,他愚蠢地退縮了。
    我想他還不知道這遊戲的規則,否則他便不會如此做。
    我用盡疲軟的身體僅剩的力氣,迎向細長的針尖——我不想浪費時間在這冗長的如同一個噩夢一樣的生命裏。
    就在這時候,我聽見門軸沉重的聲響。有人進來了。是那個軍官,那個曾經用陰冷的手指拂過我的眉心的軍官,他的身後還帶著兩名身穿白色大褂的護士。
    在這一刹那,似乎有些什麼東西如同閃電一般在我腦海裏一閃而過。
    那個護士在劉可停頓的手臂上抽了幾滴血液,在冰冷的機器下麵檢測了一會兒後,我聽見那台機器發出的蜂鳴聲。
    “記憶已經有所恢複。”白衣的女護士對軍官報告的時候,眼睛和聲音就如同那台儀器一樣,冰冷的沒有絲毫溫度。
    “是麼?”那個軍官卻笑起來了,笑聲裏帶著說不出來的得意和驚喜,讓我覺得一陣的冷。“我們的實驗進行了十年,總算是有結果了”,他轉過身,看著櫃子裏我的同伴們,冷冷地扯開嘴角:“那麼這些試驗品,也就沒有必要留著了,找個時間處理了吧。”
    我聽在耳裏,不禁看向櫥窗裏我們的同伴們因為不生不死而蒼白得沒有血色的臉龐,如我所料,在讀懂了軍官的口型之後,他們都欣喜地交換了一下眼光,咧開嘴無聲地笑起來。果然,對於這種生活,所有人都早已厭倦。
    從十年前起,死亡就是可望不可即的賞賜,沒有一刻,我們不曾盼望它的到來。
    然而,我為他們的解脫而展開的微笑還未及凍結在嘴角,就看見軍官那張帶著殘酷微笑的臉轉向了我:“這件事多虧了你,我們的試驗才會成功。”看著我茫然的神情,他愈加冷漠地笑起來:“你全都忘記了麼?真是奇怪,你並沒有經曆過什麼腦部手術,怎麼也會失卻了記憶?難道是對自己做過的事情悔恨了麼?”
    我沒有失卻記憶,就在他說完這番話的時候,有一種遙遠的東西自我身體裏蘇醒了。我想起了我的過去,那的確是該忘記而不該被想起的——我終於知道了我如何會來到這裏,落得這般下場。
    帝國政權覆滅的那場戰爭,正是始於十年前。
    那時候,我是有著赫赫威名的將軍的女兒,他則是醫學院全校皆知的天才——我們,本來是旁人眼裏值得羨慕的一對,然而那場突如其來的政變打亂了一切。
    隻是一夜之間,帝國的政權就由帕法家族傳遞到了米勒家族手裏。暴動來得如此迅急而猛烈,以至於帝國的百姓直到國家的原有統治者已經完全被顛覆、新的勢力集團在媒體上被大肆報道時,人們才驚覺自己已經處於一股完全不同的力量統治之下——統治者改變了,他們還可以照常生活,而作為將軍女兒的我,背負著帕法·科莎名字的我,是決計沒有任何逃脫的理由的。
    所以,當那個模樣還算和善的軍官問我想不想要一個保命的機會時,我情不自禁地因為激動和興奮而顫抖——那時候,我對死亡是極其畏懼的。而對於那個提供劉可住址和個人信息的交換條件,我也在猶豫了片刻後答應——我要活著,我想這並沒有什麼不對。這樣做,我們兩個都能活下去。掌權者不會對一個醫學院的學生無緣無故地產生興趣,他們前來,必然是看中了劉可在醫學上的才華。畢竟,原有的那些學術精湛的醫學專家大多被他們嚴格監禁起來了,他們需要培養自己的醫學精英。
    然而我也知道,即使是給予他多麼優厚的待遇,也不可能使他屈服——他最敬重的父親,作為一個醫學專家被那些軍官布之拘禁到了什麼地方,生死不明。他對帝國的恨,是刻在心裏的。
    我沒有想到,他們是用那樣的方式實現了對我的允諾——我被關在冷凍櫃裏作為他們的試驗品整整十年,而劉可則在接受了切除大腦記憶神經後理所應當地成為了帝國裏最優秀的解剖醫生。
    這算是報應麼?當年是我出賣了他,而現在,我就躺在他的麵前,等著他手裏的鋼針切入我的身體。如今,他為刀俎,我為魚肉。
    本來以為可以這樣利落地終此一生,沒想到,他竟然還會有記起來的一天。我無聲苦笑,原來這才是那軍官口中的重頭戲,真正的實驗原來在他身上。
    我真是愚蠢。記憶力修複的實驗在帕法家族當權的時候就曾經在實驗室裏大規模的進行過,終因來自輿論的強烈反對和屢次的失敗而作罷,如今政權傳遞到了另一個家族手裏,萬無不重新啟動的道理。這個實驗一旦成功,對於米勒家族的重要意義不言而喻——不僅可以在適時的時候作為科技手段來操縱對他們有利用價值的人,對舊的政權也是一種挑戰。
    劉可的眼睛再度睜開的時候,我幾乎要以為那是一個死人的眼睛。如果說從前他的眼睛能夠同時表達出愛和憎恨,如今他的雙眼就如一汪死水,從中看不到任何感情。
    他的眼光自我身上冰冷地掃過,看了看身邊的軍官,又在護士身上停留了片刻。他的身體就傾斜在我的上方,保持著剛才的怪異姿勢——我下意識地覺得不對,再看時,劉可已經軟綿綿地倒下,眼裏不再有任何生機。
    “果然,幾乎沒有人能承受人為強製地在大腦中植回記憶體,突然的重荷很有可能給大腦造成突如其來的重壓,因而造成腦死亡。”那個護士一邊把劉可的身體放在儀器下觀察,一邊像背書一樣說著檢驗結果。軍官麵無表情地聽著,另一名護士則在紙上密密麻麻地記載。
    這是他們早就預料得到的結果。隻是我,像個局外人一樣受人擺布。這十年延長的生命,其實無異於死亡。
    “我們會遵照之前的約定。既然劉可已經死了,醫生將很快為你進行麻醉解除術,科莎小姐,恭喜你,你就要自由了。”軍官伸出手,徑自握了握我的手,叫出了這個遙遠的名字。
    我聽見他的話時禁不住抖了一抖,抬頭對上他的眼的時候,我清楚地看見了那裏麵流露出了一種強烈的感情——他是蔑視我的,我知道,就連劉可死前的那一眼,也是冷冰冰帶著蔑視的。
    在他們眼裏,我始終是個背叛他人、苟活於世的人。米勒家族的人雖然鐵血,然而卻是真正的戰士,看來這個軍官也不例外。
    “我們走吧”,他帶著兩名助手,把劉可的身體抬了出去,沒有再看我。
    我瑟縮在陰冷的屋子裏,無法起身。
    我是真的做錯了麼?我隻是……隻是想要活著啊,這樣,也有錯麼?
    三日之後,是我的同伴們告別這個世界的時候,也是我接受了麻醉解除術,將要離開這裏的時候。
    火焰燃燒起來了,十年的屈辱禁錮,都在默然無聲的火焰中被吞噬,那噩夢一樣的往事,總歸是到了一個盡頭。
    而我,卻還是不能解脫。
    我在城市的偏僻角落安定了下來,靠著自己學過的繪畫過活。
    每當背著畫架,穿越洶湧人流的時候,我都會有霎那的恍惚,過去的十年,在明豔的日光下,是如此的不真實,恍若虛幻。
    隻有我自己清楚,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承受的是什麼樣的煎熬,那是來自內心深處的傷口,甚至比起死亡,更令我害怕。
    從十年前開始,我就不曾快樂過了。然而奇怪的是,我卻從不曾想到過死,也許是因為我的命是劉可的死換來的吧。我撫著窗台邊的水仙,居高臨下地看著城市夜色裏閃耀的燈火,微微的笑著。
    生命對於我不知何時已經成了一種負累。有時候,我會恍惚覺得,這無涯的生,從一開始就是一場祭奠。
    它緩慢而殘忍地存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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