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詩歌 胡馬:如何填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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填詞如何避免流於輕淺
問:填詞如何避免流於輕淺?
胡馬答:清季四大詞人之一的王半塘提出了填詞的三字訣:重、大、拙。以後,朱庸齋先生又和葉恭綽先生一道,倡為“深”字。故知近世詞人,頗有以輕淺為病者。然詞之發韌期,輕淺本不為病。
詞本是音樂文學,是唐宋時的流行歌曲,流行歌曲不同於詩,詩是寫給自己的,所以能深刻,詞要寫給大眾的,就必然淺薄。北宋隻得一個小晏,是真詞人,他的詞都是寫給自己的,所以動人,北宋無人可與抗手。南宋詞寫給自己的就多一些,於是詞境轉深。但南宋人最多倡雅詞,亦未以輕淺為病。
另一麵說,詞比詩更注重文體的優美。很難想象,像杜甫的《北征》、李白的《古風》,可以寫進詞裏。詞境較詩為狹,很多在詩中可以表達的東西,在詞中是不能表達的,或者不能不經轉化就表達的。但是,問題來了,現實中美女大都沒有思想,有思想的女人通常不會美麗。詞太美了,所以往往不及詩,能承載更多的思想、更深的情感。後世詞家,不滿於詞僅能抒寫男女之情、羈旅之懷,於是力求向上一路,在詞中貫注進身世之感、興亡之意、家國之思,但那已經是一種舊瓶裝新酒的做法。這樣寫出來的詞,在形式是長短句的曲子詞,在內容上卻是詩。所以,重、大、拙、深是對長短句形式的詩的要求,不是對詞的要求。
詞不妨輕淺。輕淺而能動人,隻在情真二字。苟其情真,雖淺語,亦能動人。試讀晏小山、納蘭成德、項蓮生諸家之作,可知語淺情深,正是詞家本色。填詞不一定都要重、大、拙、深,詞與詩,可以有交集,也可以沒有交集。
問:初填長調如何避免氣力不濟?
胡馬答:初學填詞,宜由長調入手,拙著《大學詩詞寫作教程》第三章《體性與門徑》已詳論之。填詞須由長調入手,便如學書當先習篆隸或唐楷,以後才能寫行草。長調以其篇幅較長,故須多所鋪敘,而鋪敘——也就是“賦”的手法,要求較大的詞彙量,初學詩詞,最難的一關不是平仄關,而是詞彙量不夠,找不到足夠的詞彙傳情達意,多填長調,多用鋪敘,對於詞彙量是一種強製性的訓練。另外,詞之難於小令,正如詩之難於七絕,以少勝多,非絕大工力莫辦,初學者先填長調,雖不甚工,要亦差強人意,如上手便作小令,捉襟見肘,辭儉於情,便難藏拙。
這裏麵似乎有一個矛盾。作為初學,本就沒有多少詞彙量,卻又要專事鋪敘,豈非強人所難?其實這個道理便如鍛煉肌肉,你若毫不負重,永遠練不出肌肉,而手持啞鈴,便有進益。你所說的氣力不濟的問題,我推測原因有二。其一,你沒有掌握好一首詞的謀篇布局,不知重點所在,寫著寫著,自己就把要表達的東西給忘了。其實一首長調,以雙調詞論,重點就上片結尾、過片開頭。抓住這兩個地方,其它的地方就好弄了。其二,則為你詞彙量太少,搜肚刮腸,也無以為繼。這個沒有任何速成的方法,隻能靠多讀多練。
但在我的詩學體係中,氣力,有著不同的意蘊。我所說的氣,就是古人常說的潛氣內轉的那個氣。我認為它是道的層麵的東西,也是一首詩、一首詞的靈魂。氣這個東西需要養。如何養?不論是詩還是詞,都要求你的內心充足豐盈,要有對人類的愛。這種愛充盈了,自然便有氣力。沒有愛的心靈是幹涸的泉眼,這樣的心靈,永遠迸激不出有氣力的詩詞。
問:似乎山水詩中有很多被傳誦為優秀的作品,並不以激情、悲慨見長,能否談一談對山水詩的看法?
胡馬答:其實你在問這個問題的時候,心中已經有了明確的答案了。那些作品,隻是“被傳誦為優秀”的作品,也就是說,它們是大眾眼中的優秀作品,而我們所關心的,卻是一定層次以上的人心目中的優秀作品。相信這一點,你非常清楚。很多詩之所以能傳誦,並不是因為它們優秀,而恰恰是因為它們平庸。我相信你也一直都這樣認為。
晚近王國維曾說,詩有題則詩亡,詞有題則題亡。我想豐富一下,如果把詩按題材劃定,詩也就不複存在了。所以我不承認有所謂的山水詩。情感才是詩的惟一的內容。
按照我的考察,大眾心目中的所謂的“山水詩”,又可分為二種,一種大概近於禪門的偈子,另一種則契於古人“登高能賦”的傳統,是新文化派諷刺的“賦得體”之作。前一種,最典型也最有群眾基礎的兩句,可能是“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拿今天的話來說,典型的小資情調,我和你都不可能欣賞。後一種,由於是“賦得”之作,從唐代開始就形成了一套公式,第一聯該寫什麼,第二聯該寫什麼,第三聯又該寫什麼,尾聯如何結束,都搞得可以批量生產,真正的生命意誌,很難通過這類詩來傳遞。這類詩中偶爾有一兩句感慨奇警一些,就被世人傳誦了,比如小杜的“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然而世人是當處世緘言來用,並不是真的感受到作者的生命。喜歡這類詩的人,大概多會是《讀者》的忠實讀者——如果古代也有《讀者》的話。
問:《笑傲江湖》中的風清揚道:“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熟讀了人家詩句,做幾首打油詩是可以的,但若不能自出機抒,能成大詩人麼?”今人作詩,受古人影響甚深,詞彙,章法,意境,無不模仿乃至剽竊。那麼,今人寫詩詞如何能自出機抒呢?
胡馬答:古龍先生對《情人箭》主人公展夢白的武功有這樣一番評論:“以正勝邪,以拙勝巧,這本是武功中最高的境界,展夢白卻本不知道,隻是他生性剛直,寧折不回,多次的冤屈淩侮後,他性情變得更是激烈,竟使得他的拳路武功,無意中走上了這條至大至剛的道路。”武功如此,文學同樣不免於這種規律。文學的風格,歸根結底是作家的性情決定的。有什麼樣的性情,就有什麼樣的風格。或者說,你想成為什麼樣的人,便會有什麼樣的詩。
錘鍛詩藝以求鮮明風格,我不屑為之。當代詩家,多有以新詩之風格改造國詩,以成一家之詩風者,這就譬如近世散原老人,故意以生奇怪澀為詩,終是取巧,終非詩中正道。求詩之風格異於人,終須由腔子中著力。
今人之能異於古人者,不在詞彙章法意境,乃在今人所有之思想。古之詩人,以忠君愛國為其生命終極,而今人則當在人格上演進為一有“獨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的知識分子,有此思想精神,始有自出機杼之詩作。
然俗人之好尚,多於媸妍笑貌中求之,予之所論,固有違於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