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物語  轉載一篇特別喜歡的文章:寂寞沙洲冷——琴操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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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華是一隻傾斜的孤舟,穿過長滿蘆葦的渡口。月冷龍沙,誰來為我彈一曲琵琶,聽那女子歌一段宋時的清謠。
    而她卻始終隻是對我淺笑,然後掠一掠她的鬢發,湘綠的裙幅拖起一盞星火,雙唇鎖住半闕沉默,那一刻,四野空闊,有風,寂寂劃過水麵。人生若隻是初見,在短短的一刹欣逢,然後別離,而到最後,我們總會於彼岸泊下孤舟,做一枚安靜的魚鉤,於歲月裏沉下積澱的滄桑,如一把破碎的琵琶,經年後落滿塵世的淒涼。
    隻是,在今晚,江南的夜雨敲打著我的書窗,窗外是晶瑩透明的街市,反射著月一般蒼茫的光華。我踏著她的歌聲而來,自時光的短橋邊折一枝春柳,做一杆細細的長竹篙,為她渡一段年華的逝水,去看她曾經的芳菲與韶華。
    她沉吟,在水邊端起琵琶,清淺的眉目安然而冷凝。是通透了的吧,在這擾擾塵世,身邊來去的不過是一程又一程的寂寞。華筵輕歌也好,空山冷月也好,她將簪環拋入湖中,唱一句:畫角聲斷斜陽。
    琴操,一個可以入詩的名字,被錢塘江畔的煙花染上明豔與淒愴。我翻開書頁,讀她短歌般的心事。我知道,我不能尋到她的開始,亦無法給她一個好的結局。所有的故事都已寫就,她的憂傷也隻能無望地穿過我的手指,為那些佚名的傳說,簪一朵無名的寂寞的秋花,然後,被歲月的風煙滌成一個影子。
    而我卻忍不住落淚。她孤單的背影如此憂傷,似一場永遠不能抵達的守望,守望著。她這一生也無法醒來的夢想。
    不是不惘然的。我在下雨的子夜嗟歎著她的故事,三兩行字,十餘句詩,她本該鮮豔的一生,留給後人的,唯此而已。那些長長等候與期盼,那些驚豔的才情與夢想,終究不過是轉身之後的蒼涼,在有月的夜,停棲在冷冷的沙洲之上。
    而我亦知道,許多時,再長的等待亦不過隻是轉一個眼眸,於靜夜裏數幾隻歸舟。千帆過盡,不曾有她等待身影,多少月華如練的夜,多少如她這般的女子,就這樣,望穿了所有年華,將心事凝成天邊的斜陽。
    而他的出現,或許,真的隻是佛前的一個回眸。千年前許下的心願,在今生,化一場淡淡塵緣。他比她更明白,紅塵是必得做土的。而在每個月夜,當一壟輕煙挑染半江雲水,他會為她停住輕舟,看一江明月如洗。有那麼一刹,他仿佛看見她浩渺的容顏穿水渡月,踏浪而來,若一幅湮沒的水墨丹青。
    那時,他便會想起初逢的時日,春天的西湖邊滿是遊人,風色柔和,婉約著江南的水光山色。而在西子湖邊,他不會知道,有一枚千年前種下的前因,會於橋邊為他結成半世寂寞的果,最終變成世人眼中無人涉足的沙洲,獨自寒冷了她的一生。他亦不知,那佚名的女子,會為他捧起琵琶,歌一曲《滿庭芳》,將滿湖的春色,都彈進她玲瓏的音韻。
    他是名滿天下的太守,是才華絕世的詞人,而她,隻是湖邊偶爾錯了韻的歌妓。他們在各自的故事中行走,以湖畔做相逢的渡頭。彼時有風,掠過岸邊蘆葦,於是,在擦肩的瞬間,他們認出彼此眼中的那一枚前緣。他為她停步,而她,為他重整衣裳,端凝而歌。
    那一刻的西子湖上,一定落過一場梨花雨,那一樹樹的梨花似穿空而來的匹練,為春天的江南落下一場豪雪,在橋畔堆下錦煙。
    而她,唱下了他們的第一個韻:斜陽。
    其實,已經是斜陽了。雖然她仍梨花般綻放,但在心裏,她知道,她這一生,不會再有朝霞般的紅暈,隻剩下近晚的一抹殘暉,再怎樣美麗,也是要以灰暗作結的。所以,她不覺得歡喜。在相逢的一刹,她第一次看到了他們的結局。她想,那不過是一場煙花般的盛開,於最絢麗時,灰飛煙滅。
    而他,饒有興致地看著眼前這明豔的女子,濃妝麗服,冷然而歌。極度的歡悅之色,極致的冷寂之音。他看不懂她的了然,即便他有縱橫天下的才氣,在她眼前,也不過隻是一段不舍的塵緣。他為她停留,她為他彈一段琵琶,僅此而已。那一刻,她輕啟紅唇,看見他臉上的微笑。他以為,她不過是偶爾行經的風景罷了。美則美矣,卻早已了在了他的生命之外。
    她在心裏歎息,知道,所有一切已成定局。他行經她的生命,將絢麗帶走,留給她的,是一灣寂寞的冷冷沙洲。而此後,她不得不為這段塵緣付出一生,哪怕獨對青燈,孤獨終老。
    她的眼中漸漸有了水光,含著淚,她唱他們的第二個韻:離觴。
    那一刻,天光黯淡,一如她滿腔濕潤的心事。此時若有白衣如練,她必將化出一場傾盆大雨,留住那多情的公子,共一世溫柔鴛鴦。可是,她做不到。她所能做的,唯有將眸光牽連在他身上,他的眉眼,他的行止,都在她心裏刻下印記。
    隻有這一刻啊,隻有這短短的一刻,她可以和他這樣的接近,近得幾乎成為他紅顏的知己。而最後,他們始終沒有為故事,寫一個完美結局。許多年後,她經年的願望隻為自己換來一個淒清的背影,她是藏在他背後的故事,甚至不如那一席天涯外的芳草。甚至,他都不曾為她留下一句詩。春夢朝雲,雲鬢軒窗,那個名叫琴操的女子,始終忽略不計。
    離觴。
    離傷。
    她無奈的憂傷劃過我的指間,散入那春日裏泛起的湖煙。而她在每個韻角轉折起落,仿佛在說:請你,再多看我一眼。
    於是,他有微微的心痛,當她對他唱起離觴。仿佛,他看見她千年前的一段心事,在佛前結成執著的願望。而最終,他還是對自己微笑,想,這不過是一個巧合,在這煙花飛舞的湖畔,他聽她翻起舊友的詞章,不過,就是這樣罷了。
    她在錯落的韻角間了結前緣,一句,一聲,如千年前許願的時時刻刻。光陰短暫啊,她甚至來不及畫下他聆聽時的模樣,印入生命的,唯有心中深刻的,寂寞的憂傷。
    原來,一切都不曾開始。沒有糾纏,沒有交集,也沒有更長的同行。她的歌,很快便唱至結韻,當最後一個音韻即將唱起,湖風溫柔地拂過他微笑的臉,她的淚落在湖麵,她對他唱:昏黃。
    昏黃,這便是她生命最後的底色吧,如同那即將抹上天際的斜陽。她低下頭,湖風吹亂了她的發線,弦已收撥,裂帛般的聲音,劃破了她的心。
    曲終後,四下一片岑寂,人群裏泯滅了噪切的聲音。而他亦無語。
    這小小的女子,竟有這樣驚豔的才情,將一首別韻的名詞,唱入她清麗的琵琶。他忽然想起那潯陽江頭著青衫的男子,忽聞江上仙樂時,亦應如此刻的他一般,驚詫得無語,繼而沉默。
    她的臉在夕陽下如此清麗,忽然的,他為她可惜。如此驚才絕豔的女子,十丈軟紅是托不住的,她潔淨的本色,不該被錢塘的煙花熏出一段俗世姻緣。她,是天生的寂寞與寒涼,如一樹梨花,在有月的夜裏綻放清冷的光華。
    於是,他與她說起舊詩,和幾句當時的風物景色。他多麼希望她能知道他的身份與力量,知道,他可以救她出這風塵,為她尋一個幹淨的角落,植下紅顏,自開自謝。
    她的心裏泛起苦澀。她想,他早已忘記了她,一如她始終記得他。這一生,她為他而來,所有的際遇,都是為了在他麵前的這一次綻放,而他,卻依然不知。她的等待那樣漫長,長得可以化作西湖邊的一行柳絲,牽扯住他的白衣。他卻想救她出這繁華盛世,讓他們的結局,走向既定的寒冷,與悲涼。
    看著他一無所知的眼,她忍住淚,問起他的名字,知道,這是他唯一能給她的禮物,足夠她以一生回味。千年願望,換一曲琵琶,和一個名字,也許,這樣的她,其實是幸福吧。
    於是,他微笑著回答:我叫蘇軾。
    人群嘩然,她的心,亦終於沉入了湖底。也許,真的隻能是這樣了。他們的地位如此懸殊,今日一會,便是他鄉江湖。而經年以後,他做他名滿天下的太守,她做她一曲琵琶的名妓。如此而已。
    欲整別離情,怯對樽中酒。野梵幽幽石上飄,搴落樓頭柳。不係黃金綬。粉黛愁成垢。春風三月有時闌,遮不盡、梨花醜。——琴操
    湖煙終於散盡,她在她這一生最輝煌的故事裏留下結局,寫一兩首詩,用琵琶彈起斜陽與離傷。而在這之後,她終究隻能聽憑他為她作主,落了藉,卸了妝,將簪環投入湖中,將深刻的痛化作一個輕盈的轉身。
    沒有人知道她確切的結局。當我合上書頁,我唯一了解的是,她的生命,終結在最芳菲的年華。在那個相逢的渡頭,這名叫琴操的女子,以一曲琵琶,為自己劃下一塊冷寂的沙洲,那千年的月色,始終冷冷地映在她的額頭。
    月華如水,渡頭邊蒼茫了一片蘆葦,那女子終於漸行漸遠,輕舟淡漠,夜風清寒,一曲琵琶,一場離夢,寂寞沙洲冷。
    琴操小傳
    琴操,宋時錢塘歌妓,美而慧,善詩詞,通佛理,曾因改秦觀《滿庭芳》(山抹微雲)一詞而豔名遠播。曾與蘇軾有一段奇緣,後亦由蘇替她落藉,於玲瓏山為尼。數年後,蘇軾遭貶離杭,琴操亦駕鶴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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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蕊的歲末感言:
    不經意發現這篇文字,感慨良多。那些語句,錯落地跌入心海,比之自己自肺腑中掏出的還要真切,有那麼一霎,憂傷襲來。
    驀然回首,忽覺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隨著年華老去,還沒來得及招手,就得揮手再見了。有時候真的很無奈,時間走得很急,那些幸福的片段,還沒有刻到心裏,就被它衝淡了,僅剩下殘缺的想念,但是,就是那一丁點的回憶,一丁點的幸福,卻會讓我開心起來。
    於是,我知道不能挽留時間,就瘋狂地懷念過去,懷念從前的一切,那些相處的日子,那些開心的畫麵,那些讓人窒息的幸福感。
    可是,再怎麼懷念,也不可能回到過去。而,過去雖然美麗,裏麵卻沒有未來。
    祝福在新年之前已然就緒,日曆要換了,隨筆也寫完了,身後兩行曲折的腳印,漸漸消散。
    曾以為黑暗和光明就像天與地對立,水與火不容,可一轉身,我看到暗影在陽光下真實的存在,而且跳動著不息的生命。有陽光的地方就會有影的伴隨,除非那是荒涼的沙漠,而人的心中耐不住空曠的荒涼,更經不經無遮攔的烘烤與灼燒,沒有暗影的陽光下,人們看到的也不過是慘白而已。我們有時無法抗拒暗影,但我們可以拒絕在暗影中徘徊。
    失意之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這便是生活的本來麵目吧。
    好在,這一年,種在園子裏的石頭還在。那些經曆過的幸福和憂傷,溫暖與寒冷,在永恒的記憶裏搖曳。便已足夠。足夠我逃離那些暗影去采擷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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