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遠處成片的大樹，滿身的霧霜在慢慢地融化，化作淚水還給無情的大地。向天空伸展的枝椏，如無數雙手臂。它們是否在祈求上蒼，是否在替金平承接著苦難。
    金平是跟著娘在田邊地頭長大的。生產隊裏的每一塊土地他都非常熟悉。四歲那年秋天，也是他會跑後的第二個秋天（他因發育遲緩三歲才會跑），他發瘋似地在割了高粱秸的地裏跑來跑去，逮什麼螞蚱呀、蟈蟈呀，可不幸被拌倒了，一個尖茬子把他的肚皮劃了一寸來長的口子，娘連疼帶嚇得七八天臥床不起。而現在，體弱多病的娘每天隻能呆在家裏，隻能依靠他下地揀些柴禾、碎穀什麼的勉強度日，生活的逼迫再也不允許娘為他的安危擔憂了。
    金平瞅著樓筐裏剛埋過簍子的秸杆根部，心中暗暗地打起了鬼主意。他放下簍筐，跑到遠處的樹林裏，撿了幾段落地的枝杈，高興地跑回來，再用拾得的粗枝硬杆將其它的懸起來，蓬鬆成多半筐，然後背起簍筐，假裝吃力地向家的方向走去。
    【07
    大海藏起它的珍珠。
    藍天懷抱它的星辰。
    可是，李金蓮已無力再守護自己的寶貝。她用自己冰冷的手再次摸了摸身子的左側，那種空落落的無奈和失落的傷感再次觸動了她控製眼淚的開關。
    李金蓮抹了一下發紅的眼睛，平整了一下被壓皺的衣角，捋了捋耳邊零亂的頭發，爬下炕來，踏上鞋子。
    突然，她微微隆起的腹部傳來一陣隱隱的痛感。
    她彳亍著來到堂屋裏，憔悴的麵容在斜光裏更加慘白。
    她躊躇了片刻，不知突然想到了什麼，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步子忽地加快了，三步並作兩步地走到鍋台旁。
    她果斷地收拾了鍋台旁放置的柴草，勉強地清理了積聚在那裏的塵土，趔趔趄趄地往地上拋灑了兩瓢涼水，然後緊張地走回她居住的東裏屋，吃力地爬上了炕去。
    【08
    歲月把牆壁刻上了橫七豎八的皺紋。
    窗欞紙被雨露和風霜揉搓成蠟黃色。
    東牆外貼牆根兒的老槐樹的樹冠，在窗戶上留下的光斑在一點一點的發生著位移。
    李金蓮麵對窗戶站著，瞅了瞅眼前的光斑，“唉，太陽都升得老高了，怎麼這個死孩子還不回來呀？這麼冷的天，連早飯也沒有吃，他到哪裏拾柴禾去了呀？嗨，這個不睜眼的老天爺，怎麼就不知道可憐可憐咱這窮人家的孩子？真是作孽啊！”她一邊自言自語，一邊用手抓住低矮的窗戶上沿的牆角，隔著窗欞紙，彎了彎腰，望了望外麵的天氣。
    一種期盼而猶豫的目光穿透泛黃的窗欞紙。
    忽然，腹部一陣鑽心地疼痛再次襲來，李金蓮緊鎖眉頭，咬緊牙關，手抓得牆角更緊了。她的身體立刻變成垂直的姿勢，和懸在半空裏的窗戶瞬間組成一個中國的“中”字。
    轉眼，這個“中”字就發生了形變。
    李金蓮的麵部開始扭曲，轉向了一側，身體不停地抖動。
    在那肥大的衣裳包裹的身體裏，微微隆起的腹部著魔一樣起起伏伏，暗暗蠕動。
    她額頭上的汗珠密密麻麻，不時地滾落下來，與咬破的嘴唇的鮮血混合著，她喃喃欲語，哼哼曰曰，吭吭哧哧，呼吸急促。纖細而瘦弱的手臂從牆角慢慢滑落，身體不由自主地倒在了炕上。
    【09
    空氣分子相互碰撞著，逐漸地擴張開來，形成了一種強大的緊張氣氛。
    每一個細小分子都能撞擊到她敏感的神經末梢。
    李金蓮頭皮下的深層次大腦細胞高度活躍，搜尋著八年前的那次經曆，想在曆史的傷疤中找出整治新的創傷的經驗。意識裏卻是一片空白。
    仿佛間，她感到一群魔鬼從屋子裏的角落裏爬出來，張著血盆大口，向著她的身體蜂擁而來，麵目猙獰地撕咬著她的軀體。
    所有的肌肉和脂肪被吞噬了。
    血管裏的鮮血被吸得幹幹淨淨
    四肢被肢解得散了架。
    骨頭被鋒利的尖刀搜刮著。
    劇痛一陣比一陣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