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目中的三個女子，都是漢宮裏的妃子。我原本不想對她們的人生妄作評判。實在是小說情節需要，寫了幾句觀點，卻又寫得不過癮，故而，再多一篇累贅罷了。
    人都說，人在做，天在看。可我說，前人在做，後人在看。人都知道前一個道理，所以寺院香火鼎盛。卻鮮有人想過後一個事實，所以，國人越來越不看重曆史。
    先來說說戚夫人。她是一個美人，卻不是一個聰明的美人。
    《史記呂太後本紀》裏麵有這樣一段記載：“及高祖為漢王，得定陶戚姬，愛幸，生趙隱王如意。……戚姬幸，常從上之關東，日夜啼泣，欲立其子代太子。……如意立為趙王後，幾代太子者數矣，賴大臣爭之，及留侯策，太子得毋廢。”
    我曾經在哪裏看過一篇文章，說起男老板和女老板的差異，細細體會，深覺有理。原文如下：“男老板首先是老板，其次是人，最後才是男人；女老板首先是女人，其次是老板，最後才是人。”
    戚姬就是不明白這個道理。她就算哭瞎了眼睛，劉邦還是會先顧著他的江山社稷，而不是她母子的安危。在立儲這個問題上，除非能有強有力的證據證明如意比太子更適合做皇帝，否則，劉邦是不會立如意為太子的。（事實上，呂後太子就是聽了留侯張良的建議，請來了商山四皓，證明了他的能力，才最終保全了太子之位的。）
    其實，在頭頂上的，都是老板。皇後是妃子們的老板，皇帝是皇後和妃子們的大老板。戚姬的越級上告，非但沒有說動大老板（劉邦，男老板，他首先是老板），反而得罪了老板（呂後，女老板，她首先是女人）。所以，她的下場，可想而知。
    其實，她還是有機會的，至少她還是有機會保全劉如意的性命的。可惜，她不是一個聰明的女人。聰明的女人把眼淚作為武器，那是用在男人身上的時候，若是用在女人身上，那就是引火自焚了。如果說她的第一次啼泣，還多少有些用處；那她的第二次哭泣，直接葬送了兒子的性命。
    《漢書•外戚傳》載：令永巷囚戚夫人，髡鉗衣赭衣，令舂。戚夫人舂且歌曰：“子為王，母為虜，終日舂薄幕，常與死為伍！相離三千裏，當誰使告女？”被剃去長發，穿上粗布衣服，舂米勞作，戚夫人不堪其苦，吟出了以上詩句。
    可是，吟這詩句幹嘛用呢？兒子雖遠在千裏之外，所幸平安。她雖是階下之囚，好歹活著。戚姬不願苟活在永巷中，所以說了那些話。除了提醒呂後，她還有一個兒子劉如意之外，什麼用也沒有。於是，呂後加緊對劉如意下手，戚姬的兒子被毒死了。最終，她也被殘害成了“人彘”。
    對於戚夫人，呂後是殘忍的。但是情敵和政敵的雙重角色，足以讓呂後這個女老板，從女人和老板的角度作出了選擇，放棄“人”的角色。
    再來談談鉤弋夫人。這也是一個美人，可我無從判斷，她是不是一個聰明的美人。
    《史記外戚世家》是這樣記載的：
    鉤弋夫人姓趙氏，河間人也。得幸武帝，生子一人，昭帝是也。武帝年七十，乃生昭帝。昭帝立時，年五歲耳。
    上居甘泉宮，召畫工圖畫周公負成王也。於是左右群臣知武帝意欲立少子也。後數日，帝譴責鉤弋夫人。夫人脫簪珥叩頭。帝曰：“引持去，送掖庭獄！”夫人還顧，帝曰：“趣行，女不得活！”夫人死雲陽宮。時暴風揚塵，百姓感傷。使者夜持棺往葬之，封識其處。
    其後帝閑居，問左右曰：“人言雲何？”左右對曰：“人言且立其子，何去其母乎？”帝曰：“然。是非兒曹愚人所知也。往古國家所以亂也，由主少母壯也。女主獨居驕蹇，淫亂自恣，莫能禁也。女不聞呂後邪？”
    《漢書外戚傳》的記載如下：
    孝武鉤弋趙婕妤，昭帝母也，家在河間。武帝巡狩過河間，望氣者言此有奇女，天子亟使使召之。既至，女兩手皆拳，上自披之，手即時伸。由是得幸，號曰拳夫人。先是，其父坐法宮刑，為中黃門，死長安，葬雍門。
    拳夫人進為婕妤，居鉤弋宮。大有寵，太始三年生昭帝，號鉤弋子。任身十四月乃生，上曰：“聞昔堯十四月而生，今鉤弋亦然。”乃命其所生門曰堯母門。
    昭帝即位，追尊鉤弋婕妤為皇太後，發卒二萬人起雲陵，邑三千戶。追尊外祖趙父為順成侯，詔右扶風置園邑二百家，長丞奉守如法。順成侯有姊君姁，賜錢二百萬，奴婢第宅以充實焉。諸昆弟各以親疏受賞賜。趙氏無在位者，唯趙父追封。
    我說，我無從判斷她的聰明與否，原因有二。
    第一，我不知道，衛皇後的巫蠱之禍，是不是與她有關係。畢竟，“堯母門”的命名，足以使人遐想連篇。年輕又得寵的鉤弋夫人沉迷於此，也不是不可能的。
    第二，是因為鉤弋夫人臨死前“脫簪珥叩頭”和“還顧”的舉動。若她是在乞求饒恕，那麼她也隻是一個可憐的美人而已。
    以上這二位夫人，載入史冊的生平，都很可憐，總能引起後人的無限地同情。但中國的史書，如果隻是正讀，那讀書的人，就有變成呆子的可能。這就是《論語》裏說的，“學而不思則罔”。
    其實，我也曾經罔在這網中。直到讀到了曹先生的“風月寶鑒”一章，才明白，原來“反觀”的訣竅，不止針對《石頭記》，更可推而廣之，應用於所有中國古典文學最上品的傑作。
    接下來，我們可以來聊聊李夫人了。
    因為李夫人也不是皇帝他媽，所以，《史記》中的記載不多。平時，大家津津樂道的李夫人的故事，多是出自《漢書外戚傳》。不知，是不是才女班昭的文筆。但由於貼近時代，《漢書》史料的準確和詳細，一向是公認的。
    孝武李夫人，本以倡進。初，夫人兄延年性知音，善歌舞，武帝愛之。每為新聲變曲，聞者莫不感動。
    延年侍上起舞，歌曰：“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上歎息曰：“善！世豈有此人乎？”平陽主因言延年有女弟，上乃召見之，實妙麗善舞。由是得幸，生一男，是為昌邑哀王。李夫人少而蚤卒，上憐閔焉，圖畫其形於甘泉宮。及衛思後廢後四年，武帝崩，大將軍霍光緣上雅意，以李夫人配食，追上尊號曰孝武皇後。
    初，李夫人病篤，上自臨候之，夫人蒙被謝曰：“妾久寢病，形貌毀壞，不可以見帝。願以王及兄弟為托。”上曰：“夫人病甚，殆將不起，一見我屬托王及兄弟，豈不快哉？”夫人曰：“婦人貌不修飾，不見君父。妾不敢以燕媠見帝。”上曰：“夫人弟一見我，將加賜千金，而予兄弟尊言。”夫人曰：“尊官在帝，不在一見。”上複言欲必見之，夫人遂轉鄉（向）欷而不複言。於是上不說而起。夫人姊妹讓之曰：“貴人獨不可一見上屬托兄弟邪？何為恨上如此？”夫人曰：“所以不欲見帝者，乃欲以深托兄弟也。我以容貌之好，得從微賤愛幸於上。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愛弛則恩絕。上所以攣攣顧念我者，乃以平生容貌也。今見我毀壞，顏色非故，必畏惡吐棄我，意尚肯複追思閔錄其兄弟哉！”及夫人卒，上以後禮葬焉。其後，上以夫人兄李廣利為貳師將軍，封海西侯，延年為協律都尉。
    上思念李夫人不已以後，方士齊人少翁言能致其神。乃夜張燈燭，設帷帳，陳酒肉，而令上居他帳，遙望見好女如李夫人之貌，還幄坐而步。又不得就視，上愈益相思悲感，為作詩曰：“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姍姍其來遲！”令樂府諸音家弦歌之。
    有了真人示範，人們便記住了“色衰愛弛”這個成語。既然當事人已經招認，曆史便蓋棺論定：李夫人是一個以色事人的女子。
    其實，我並不想否認這一點。李夫人的確是一個以色事人的女子。但我想問的是，李夫人是不是一個隻會以色事人的女子？是她自願以色事人，還是她不得不以色事人？
    讓我們再細細地讀一次李夫人的話吧。讀出聲來，才能揣摩說話人的心理。“我以容貌之好，得從微賤愛幸於上。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愛弛則恩絕。上所以攣攣顧念我者，乃以平生容貌也。今見我毀壞，顏色非故，必畏惡吐棄我，意尚肯複追思閔錄其兄弟哉！”
    我總覺得，這一段是班昭寫的。隻有女人，才能明白女人心底的痛苦，才能將之表達得如此真切和哀婉。隔了兩千多年，至今讀來，還能感受到一個女人的痛徹心腑的悲哀。不知大家的感覺如何？反正，我流淚了。
    我為李夫人而悲哀。這樣一個絕世美麗而又聰明得通透的女子，竟然終其一生得不到了解。身後，還要遭世人的誤解。“絕世而獨立”，真是被李延年說中了。
    電視劇《小李飛刀》的編劇，借著李尋歡的口，告訴了所有女人一個看似謬誤的道理：一個女人，美貌、智慧和財富，三者擁有其一就已經是不幸。若是集此三者於一身，便是大不幸。（據本人翻查小說，此語並非出自古龍先生之筆。疑為該劇編劇之作。）
    初聽此話，有些不明白，美貌和財富倒也罷了。怎麼智慧也在其列呢？現在懂了，智慧到了，也就歸於簡單了。李夫人的智慧，經過了史家的筆，尚且還有人誤解。文學的智慧，就更加鮮有人知了。
    魯思思，寫於公元二零一一年二月十七日元宵佳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