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結局？難道……
    “你……”趙辰臉上驀地露出一絲令人戰栗的陰沉而恐怖的神色，雙目霎時燃起一片血紅血紅的怒火，右手食指略帶顫抖地指向連雲，胸部促迫而艱難地起伏著，忽然瘋狂而又絕望地獰笑起來，聲音犀利猶如鬼魅，“你不是人……”
    慕之軒冷哼一聲，心裏極度不快，如虎的劍目驟然蕩出幾股淩厲無比的怒意：“雲兒如何，隻怕還輪不到你來評論！……”
    “若然一定要積屍如山、血流成河，才能換取天下大定，連雲便做地獄修羅，又有何不可？”連雲淡漠地微微一笑，打斷了他的話，小指輕輕一劃，如同在空中繪了一片透明柳葉，而後又落到肩際的一綹秀發上。
    趙辰神情一滯，仰頭看了一眼天空，淚水滾將出來，四周的一切漸漸模糊。他有什麼理由指責她？哪個王朝不是建立在無數將士的枯骨之上？澧陵關的軍馬，不同於祁軍。祺涯待下嚴厲苛責，而太子平易近人，恩結下屬，幾乎叫得出每一個士卒的姓名，豈是輕易策反得了的？況且全是精兵，若不趁機殲滅，他日再戰勢必仍要大費周章。易地而處，隻怕太子和他都會毫無疑問地選擇跟她一樣的做法。戰場無父子，更遑論他們本就是敵對雙方……
    天空突然陰沉下來，鐵塊般的烏雲，同山尖連在一起，像鐵籠一般，將偌大的澧陵關囚住。一陣疾遽的旋風遮天蓋地地襲來，一刹那，飛沙走石，倒樹催林，槎丫似劍，萬竅怒號。隻聽得一陣陣怪嘯的咆哮，狂風扯天扯地四麵八方地橫掃、亂卷，騰騰落落，翻翻展展，方向變化不定。
    慕之軒早一把將連雲攏在紫衣的包圍之中，向後一掠，緊貼著城牆，穩住身形。
    趙辰卻是慘然一笑，難怪她會選定巳時三刻……
    這根本就是一個局！一環扣一環，一步連一步，他眼睜睜地被她算計著走入死局！
    從那日茶寥解毒開始，她風輕雲淡、巧笑倩兮地說起毒娘子的時候，就已經布下了一個局。
    她早就知道，隨在太子左右，他見慣了征戰殺伐，見慣了陰謀詭計，冷靜、沉穩，戒心甚強，隻有淡，靜如止水的淡，才會引起他的注意，才會讓他冒險答應她為太子解毒。
    她料到自己絕代風華，出現得又太過突兀，太子不可能不疑心大起，而她正可淡到極致卻又不無刻意地以她卓絕的智計、駭人的武功、冷傲的輕狂打動他，震懾他，在他心裏埋下一座隨時可能噴發的火山，讓他如芒在背，如鯁在喉，日夜為之懸心。
    她更清楚，她自己的身份擁有怎樣驚天動地的爆炸力，運之得時，無異於數萬精兵，於是一直諱莫如深。她篤定，萬不得已之時，太子可堪托付的對象唯有他，而他，對她無可奈何，難望項背。她步步緊逼，摧枯拉朽，張步離奇失蹤，太子被迫回京，魏州、寧陽蠢蠢欲動，她的身份及奪關狂言霎時響徹雲霄。接二連三的突如其來讓他應接不暇，惶惶無措。
    她明白，經曆了那麼那麼多，他極為克製，就算一時慌亂，也會在最短的時間做出妥善的布署，決不會輕易方寸大亂。虛則實之，實則虛之。她故意將魏州、寧陽所有人馬連續幾日不動聲色地擺在他眼皮子底下，讓他明明白白地刺探個清清楚楚，讓他準確無誤地知道她根本毫無動作。如果她果絕地行動，他就算再怎麼捉襟見肘也會竭盡全力千方百計地應對。然而，她非同一般地靜，反而讓他莫名的不安。
    她精於易算，必然早已知道今日之旋風。她在等，等他絕望。
    對方全軍集於澧陵關下，淄田楊璿的八千軍就算前兩日在他的殷切申斥下肅然謹慎，後兩日也難免會放鬆警惕，更何況，對方攻關時刻漸近，應該無暇他顧。可她卻偏偏聽偏兵行險招，在此緊要關頭舍近襲遠一戰而勝，確是駭人聽聞。澧陵關諸軍本已心存怯意，驟然知曉，更是如聞晴天霹靂，膽顫心驚。
    就算他堅守不退，以這般駭如驚弓之鳥的疲敝之眾，又如何能應對她潛心休整五日的精銳之師？更兼旋風大作，自下席卷而上，澧陵關各各人立不住，眼睜不開，對方根本隻要在下亂箭齊放，狂風便會挾著數以萬計的箭簇掃射過來。風頭如割，箭利如刃，誰能抵敵？若他欲保存實力而退，她則星夜徑進，伏兵以待，同樣是一局死棋，回天乏力……
    又是一股猛風！趙辰透心發涼，哪裏還想得到自身的處境，徑被風當胸一撞，腳下踉踉蹌蹌，已然滑到城牆另一側垛口邊上！他猛一警醒，卻已控製不住，整個身子直向城下摜去……
    澧陵關地勢險要，幾有百米之高，防守起見，關牆打磨得滑不溜手，根本無隙可攀。而他，身在半空無著力點，加上風勢甚猛，要想飛身而上，談何容易！
    生死一線，趙辰突然有些不甘。從軍多年，征戰殺伐、明槍暗箭，對於他無異於家常便飯，他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他的命，首先是涵國的，其次是太子的，接下來才是自己的。可是現在，他辜負了涵國，辜負了太子，也辜負了自己一世的令名……
    麗妃狡詐多端，這次又招攬了那麼多江湖人士，雖然太子已飛鴿聯係劍驚風，可是也難保萬無一失。即使順利回京，皇上那邊又會有何動作，誰也難以預料……
    淄田三鎮、澧陵關俱失，零陵怕也保不住，三十多萬精兵全軍覆沒，涵國損失慘重，太子又該如何收拾零亂河山……
    慕之軒有她輔助，如虎添翼。楊諶雖幼，見識卻卓然不凡，其兄楊沐，亦是難以相與之輩。祺涯更是老奸巨滑深藏不露，一舉手一投足都可能暗藏殺機。天下紛擾，何時能休……
    慨然長歎一聲，原來他是如此放不下……可是，放不放得下，現在已經不那麼重要了，他要死了……
    忽然眼前一晃，一道長綾倏然墜下，趙辰未及多想，下意識地一抓，颼颼一陣烈風過耳，人已被拽回城上。
    城磚的厚實自腳底驀地傳遍全身，熟悉的關城重又躍入眸中。他沒死，真的沒死。
    撫著心頭長出了一口氣，趙辰強自定了定神，但見連雲唇角勾起一抹清冽的淺笑，右手微揚，一道白光流星一般竄回她掌中。
    恰在此時，“啪啪”幾聲爆響，一紅一綠兩簇炫然的光束直透暗沉沉的天空，瞬間迸開，好似驪珠倒掛，漫天花雨燎徹紛飛。綠在下，紅在上，宛若碧盞蓮台，氤氳籠罩萬堆霞，燦爛爭開十段錦，煞是奪目。
    趙辰心中一慟。他竟讓涵國付出了如此血淋淋的代價！
    連雲卻是眉頭猛然一蹙，霎時警覺起來。慕之軒也感覺到了不對勁，神色一閃，又抬起頭來望了一眼，腦中迅速地計算開來。
    林劭諸人在零陵城中精選百餘處突襲地點，布置毒網，架高勁弩，集結各色暗器、機關，蜇伏五日之久，子時按照雲兒的算計發起夜襲，此刻握定全局，自是不在話下。
    孤雲、菊影在山間密林伏擊舒亦奇所率澧陵關人馬，亦占有天時、地勢之利，決無半點懸念可言。
    隻是，孤雲近而林劭遠，論內力孤雲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綠色訊號決不該反在紅色之下。一定是出了意外！然而，孤雲精細冷靜，菊影敏銳果斷，訊號既發，必是敵方全軍已然覆沒。難道，在他和雲兒計算之外，涵國另有強援……
    風勢漸息。慕、連二人眼神卻是愈加凝重。
    “王爺……”梅影、冷月等一眾手下欺上關來，一句話不由自主地戛然停滯在兩個人沉重的麵色中。四周死一般詭異地安靜。
    慕之軒、連雲陡然雙雙一齊抬頭，交換了一個危險的眼神，異口同聲地道：“是個劍術奇高的劍客！”
    眾人大吃一驚，連雲的功夫已然出神入化，匪夷所思，能得她如此評價，那個劍客豈非……
    梅影更是駭了一跳，麵色瞬間變得蒼白。他絕不懷疑王爺和連姑娘的判斷，可菊影……驀地一股暖流自手心傳來。梅影一震，見蘇雪晴緊緊地將他握住，目中盡是關切之色，不由得嘴角向上一扯，回給她一個了然的苦笑。
    連雲咬著唇，思索片刻，耳中劍風一步步逼近，孤雲帶去的千餘精銳顯然已死傷過半。好在，除了那個神秘劍客，涵國方麵似乎並沒有其他軍馬襲來。她略帶歉意地瞥了一眼慕之軒，那人無疑是衝著他來的，沒想到涵國竟有如此高手，武功修為絕不在她之下……
    慕之軒怎會不清楚她心中所想？左手一翻，輕輕執起她的右手，溫言道：“世間哪有絕對完美的計算，別把責任都攬到自己頭上。”接著雙眉一挺，轉過頭來朗聲吩咐，“冷月率軍留守澧陵關，切切保證諶兒的安全。影閣諸人即刻隨本王前去接應孤雲。”
    “你……”連雲剛要開口，卻被慕之軒猛地一拽，緊緊地圈在懷中。他眼神溫柔如水，灼灼的呢喃摩挲在她耳際：“別忘了，海枯石爛，生死不棄。”連雲心中一暖，釋然而笑，甜蜜破繭而出，飛的姿勢完美得無懈可擊。風輕雲淡，瓊花如潮，她已應下要把心開在他的水域，他的翅膀已遍染她的芬芳。情深如他，又怎會容她再獨自應對？想到此處，不由得麵上一紅，埋首在他胸前，柔聲道：“生死不棄。”
    慕之軒微微一笑，掃了一眼眾人，攬著連雲提氣疾去。
    風已止，天色漸亮，山林枝葉濃密，蔥蔥蘢蘢，觸目所見，盡是一派蒼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