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昨夜西風凋碧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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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否是二月的春風裁出的眉,似柳葉般輕靈修長的兩彎,隨著眼神的變幻或蹙或舒,神采飛揚。
那眉下的剪水雙瞳,收斂的可是整個白晝的溫暖,整個夜晚的星光,整個春天的桃花,整個秋天的碧水,亦或是北地的極光,大漠的飛花,如今快樂地閃爍著,像是要將這一切都說與他聽,而他似乎也真的從他的眼眸裏看到了這一切,他的驚歎,他的雀躍。
他看著他羽睫翕合,似蝶翼撲騰,忍不住笑著伸出手去,想按撫住它們,免得興奮過頭,忘乎所以。
忽然之間,那飛揚的眉眼萎頓了下來,悲傷地凝望著他,依舊是千言萬語,可他忽然一句也聽不懂了。
他慌了,他努力地伸手,想撫平那眉間的哀痛,這麼美麗的眉目,不該有這麼心碎的神情,望得他的心都痛了。
夠不到,無論如何努力也夠不到他的眼角,明明就在眼前,卻變得像天涯一樣遙遠。
那人眉頭舒開,眼睛微微一彎,像是在笑。下一刻,大滴大滴的眼淚洶湧而出,順著眼角一滴滴地掉。
他的心像被泡在淚水裏,那麼鹹,那麼澀。他想將他緊緊擁在懷裏,不要流淚,不要傷悲。
那人流著淚,仰起臉,望著他微笑,像是在叮嚀。
他用了最大的力氣,終於快要觸到他的眉眼,他的心都激動得急劇跳動。
而在下一個瞬間,那人闔上了眼,如畫的眉目片片碎裂,似流光飛濺,散落了一地的虛無。
他緊握手掌,再攤開,隻有風從指間漏過,落了一掌的月華。
“月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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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遠知道,夢該醒了。
睜開眼,夏蟲輕唱,夜晚依舊靜謐。夢過無痕,除了他喉頭的苦澀。
披衣下床,憑窗抬眼望,卻見東方微明,啟明星閃爍,已是天將曉。
幾年來,總有這麼一個夢境糾纏著風遠。他不知道夢裏的人是誰,也許,與他失去的記憶有關。憑直覺,憑著夢裏那份溫暖和依戀,他覺得,這是一個對他很重要的人。
真的是與過往的一切都斷得很幹淨,沒有人認識他,也沒有人來找過他,隻有這個糾纏不休的夢境執著地提醒著被他遺忘的過往。他無法真正的拋開以前的一切,至少,他放不下夢裏的這一雙美麗的眸子。
風遠歎了口氣。
“又夢見那個人了?”有人在身後的黑暗裏靜靜發問,“真的不需要我調製寧神香嗎?你總是睡不安穩。”
風遠搖頭,省起那人看不見,便開口道:“不用了。”
那人“嗯”了一聲。
風遠想想,又說:“天涯,我又吵醒你了嗎?天色還早,你可以再睡一會兒。”
一片沉默,也不知天涯是否去睡了。
他抬頭望向漫天將隱的星子。“星還沒沉呢,應該再睡一會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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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經很晚了。
昨夜一場秋雨,漫山的葉子黃了大半,風也越發的蕭瑟起來。
筇竹婆婆有些吃不住夜裏的寒風,從木棉樹下顫巍巍地站起來,拾起板凳向身後的屋子走去。
熟悉老人家的都知道,筇竹婆婆在做完每天的事後,都會搬個凳子坐在家門口那棵木棉樹下,望著村口那條山路,像是在等待著什麼,這一望就是好幾十年。不過這裏實在是太過偏僻,兵荒馬亂的年代都沒人往這裏走,隻有世代居住在這裏的人會在太陽落山的時候回家,經過村口時向婆婆打聲招呼。
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最後在她身後停了下來。這可真是少有的事,這個村子裏根本沒有有馬匹的人家。筇竹婆婆驚訝地回頭,見是兩個陌生的青年,眼中微微流露出失望之意。
一個青年利落地下馬,笑著拱手道:“老人家,我和我朋友今天下得山來,隻見到這一處人煙,今天又實在是太晚了,不知能否在老人家這裏借宿一晚?”
筇竹婆婆抬眼看他。這人想是常年在外奔波,臉上有了些風霜的痕跡,卻有著一雙十分明亮的眼睛,映著屋裏黃暈的燈光,顯得很是熱忱。這種年輕的光彩讓獨居多年的老人愣了愣神,忙應道:“好,好。小哥快請進。”
青年應道:“那就多謝老人家了。”卻不忙著進屋,轉身去扶另一位同伴:“天涯,你小心些。”
山村的夜晚一片黑燈瞎火的,那位年輕公子走近幾步筇竹婆婆才將他看清。這第二位公子想來也是趕了不少路,衣衫上滿是風塵,卻仿佛隻是踏青歸來,一身的閑適清雅,走在秋風蕭瑟的夜路像是走在春日的花間。連一輩子沒出過村子的筇竹婆婆都覺得,就像從那些偶然經過的外鄉客口裏聽來的那樣,這樣的公子就該坐在華貴的殿堂裏,由眾多侍從侍奉著,與其他高貴的客人進行著些高雅的談話,而不是在夜幕降臨之時出現在這裏。尤其令人驚訝的是,他的眼睛上縛了一條月白色的綢帶,看先前問話那青年照扶他的樣子,這位天涯公子的眼睛居然是盲的。
天涯笑著對青年道:“我就有這麼不中用麼。”卻也不推開他的手,轉頭對筇竹婆婆說:“勞煩老人家了。”
“哪有什麼麻煩,出門在外有人能把房子背著跑麼?唉,隻希望我男人在外頭啊,也能有人好心讓他留宿……”筇竹婆婆說著,像是想起了什麼事,就不在說下去了,隻是將他們引進屋。
筇竹婆婆的房屋隻能用家徒四壁形容,不過好歹還有一間空著的房子,堆了些雜物,被筇竹婆婆收拾了出來,鋪上了僅有的另一床褥子,又去打水給他們洗臉。老人說什麼也不肯收下他們的留宿錢,青年有些過意不去,趁著筇竹婆婆出去打水的時候,偷偷去放了一錠銀子在老人家的箱子最底下。
等筇竹婆婆打水進來時,青年已經在桌邊穩穩坐著了。在這期間天涯一直沒動過,他聽著青年進進出出忙碌的腳步聲,嘴角微微彎了一下,又迅速地放了下來。
青年連忙從老人手中接過水盆。“老人家,剛剛忘了通名了,我叫風遠,我的朋友叫孟天涯,我們剛從滇南過來,準備明天一早就去白帝城,不知道老人家怎麼稱呼?”
“我叫筇竹,唉,你們就叫我婆婆吧,村裏的年輕人都是這麼叫我的。”
“婆婆,”風遠一邊把水盆放在桌上一邊問道,“您一個人住這兒嗎?怎麼沒個人照應你?”
“我男人很早以前就出去了……窮山溝裏難得出個讀書人,他說等他衣錦還鄉了,就會接我去過好日子……這些年我一直在他親手種下的木棉樹下等他,等他回來了,我就不是一個人嘍。”筇竹婆婆說著就忍不住笑了起來。她說著說著突然想起一事,殷切地問:“兩位小哥這又是滇南又是白帝城的,看樣子去過不少地方吧,不知道你們有沒有我男人的消息?我男人姓韓,叫韓曉。”
風遠一怔,孟天涯不待他反應過來就淡然接口道:“我們兩人素來貪玩,雖然去了不少地方,但都是往風光美好沒什麼人跡的偏僻處去的,對其他事也不怎麼上心,婆婆說的這人我們確實沒聽說過。”
筇竹婆婆看起來有些低落,她勉強道:“我們這村子偏僻,難得見著外人,沒想到兩位小哥也沒見過他……他這麼些年……”口裏說著,眼睛卻一直空茫地望著遠處,像是想起了什麼事情。
風遠急忙開解道:“婆婆你別傷心,您有什麼想對老先生說的隻管告訴我們,日後萬水千山的,如果遇上了我們也可以替你捎個口信。”
筇竹婆婆拭去眼角的老淚:“那就多謝小哥了。也是小哥好心,肯替我這糟老婆子操心……如果哪天小哥真遇上我男人了,就告訴他,不管他是不是出人頭地了,筇竹都盼著他回來……”
風遠聽著覺得心酸,勸道:“婆婆,天很晚了,您先去歇著吧,啊。”
筇竹婆婆應了,又說:“那這水我給小哥們留著了,水缸裏還有些,不夠就去取。”一麵說著,一麵蹣跚著去了。
房門關上的聲音傳來,夜晚顯得特別的安靜,隻有桌上的一燈如豆,以及滿山呼嘯的風聲。風遠端水時往窗外看了一眼,那棵老木棉在秋風中哆嗦了一陣,最後幾片葉子跌了下來,落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