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醉換來花下眠（二）】
    已是來到拂春館的第三日了。
    半醒將醒之間，姽嫿懊惱的捂著腦袋，窩在絲被裏。昨日溫存的吻依稀還留在唇齒間，讓她憶起，就不免臉上有些發燒。
    丟人，真丟人！姽嫿在床上翻來覆去，又有些睡不住，攏好衣衫，跳下床。在房間踱步，來來回回，忽然看到桌子上的泥人，拿在手上仔細的瞧，是說書先生常說的威猛飛虎將軍，可她左看右看，那個泥人的表情一點也不嚴肅，反而像是在笑，越笑越壞，越看越像雲蒼。
    於是雲蒼的麵容便浮現在她的腦海裏，她想甩掉不再去想，可那張笑得曖昧不明的臉就愈加清晰。
    笑得真可惡。姽嫿在心裏嘟囔一句。
    忽又看到旁邊的一方絲帛，上麵寫了桃花釀的酒方，字跡飄逸獨立，與《醉花陰》的筆跡係屬同人，下方則是芝麻杏仁糕。
    姽嫿小心收好，心想自己已經在拂春館打擾了幾日，雖然沒有看到所謂寶貝，但酒方、曲譜均心想事成，回去也罷，便去找雲蒼辭行。
    出門，西邊天空半壁燦金，輝煌豔麗不可方物，壓抑而來。姽嫿覺得有些怪異，卻不知為何，又以為是拂春館的奇特之景，便沒放在心上。
    雲蒼在藥房配藥，下人引了姽嫿去，一進門，一股奇異的混雜氣味撲麵而來，姽嫿不習慣，連連打了好幾個噴嚏，稍稍適應後，才說明來意。
    小南瓜立在一邊，正搗著藥粉，聽到姽嫿要走，便抬頭看看，又低頭繼續搗。
    雲蒼正挨個兒拉開藥櫃取藥，有條不紊，聲音中沒有熱切，連一絲輕挑都沒有，似變了一個人，隻問：“寶貝不拿了？”
    姽嫿訕訕笑道：“看你也是不想給……不用啦。”
    “哦。”雲蒼說，“那我送送你。”卻依舊背對著她。
    姽嫿以為他會挽留一下，見他沒有，心裏突然有些說不出的悵然，卻又馬上丟掉這種感覺，衝著他的背影燦然一笑：“哦，我自己可以回去。”
    雲蒼果然沒有送她，依舊在配藥，動作優雅，白色的衣衫素潔出塵，拂過之處，毫無痕跡。
    下人們又引姽嫿出了拂春館，她回頭，放眼望去，半山桃花，一片嫣紅，宛然如畫般柔美，而背景天空中的半壁豔金，大有喧賓奪主之勢，耀眼奪目。
    姽嫿最後望了一眼，是多想了吧，她自嘲。摸摸懷中的泥人，笑了笑，也不知笑給誰看。
    “主子怎麼不留她。”小南瓜問，手中還搗著藥粉，咚咚，一下一下。
    拉櫃門的手停在半空中，雲蒼嗯了一聲，不打算回答，又恢複了動作。十二味藥，其中六味含毒，小南瓜遞上研磨好的藥粉，混淆在一起，呈紫黑色。
    雲蒼以指尖沾了一點，送入口中，微苦，點點頭，便取過清水漱口，交代下人將藥粉送往藥膳房。
    踱步到門口，雲蒼忽然開口：“方才，你問我為何不留她……”
    小南瓜抬頭看著他，他卻眺望的遠處的天空，也不繼續說下去。
    “走，隨我去看看那個男人。”
    溫泉莊，受傷的男人正合目端坐在溫泉中，氤氳繚繞的霧氣，在他身旁不散，外衫已經浸濕，貼在古銅色的肌膚上，顯露出結實的身形，手臂上有飽滿賁張的大塊肌肉，身上交錯布了些傷痕，深淺不一。
    察覺有人接近，他睜開眼睛，目光銳利，僅僅幾天，便脫去了原先痛苦的模樣。
    “啟用內力反而不利於傷毒逼出。”雲蒼不看他，徑直走進木屋坐下，悠然喝茶。
    男子自溫泉中站起，披上外袍，光腳走進來，餘下身後一串濕腳印。
    “謹記，欲速則不達”雲蒼輕輕挑眉。
    男子頷首，端坐在一旁，緩緩開口，聲音依舊粗啞：“雲先生不虧名滿天下，相生相克之法，的確無人比你更為知曉。”
    雲蒼輕笑一聲，將茶碗擱在桌上：“一般人擔不起如此猛藥，不虧是你，鬼門刀——歸魍。”
    男子沒有過於震驚，目光中複雜的神色隻一閃而過，望向雲蒼：“這麼多年，沒想到先生還記得。”
    “自此以後，世人不記得你，恐怕也難了。”雲蒼笑道，“盜取鎮魂玉一事，尚未傳開，隻怕也不遠”。
    歸魍垂目，卻問：“先生既知道如此，為何還救我？”
    “收寶貝，救人，其他事情與我何幹？”雲蒼反問。
    “我……勞煩先生了。”
    “勞煩談不上，規矩在此，天經地義。”雲蒼以手支頜，斜斜半靠在椅背上，有些玩味的看著他，“而舉國與你為仇，賞金獵人，名不虛傳嗬，我倒是對你有點興趣了……”
    歸魍淺淺扯唇，未發一語，坐在他身前不遠處的雲蒼，一襲白衫，氣度天成。
    “我……”歸魍終於開口，似想了很久，才將鬱結在心中之事吐露，“有事求於先生。”
    歸魍，以刀術聞名於天下，算是個俠客，刀光劍影之中，快意恩仇。擁有名喚“鬼門”的寶刀一口，以血喂之，嗜愛如命，刀不出鞘而誅來人。
    二十多歲時，招入地王府，正當意氣風發、少年英雄之時，同門之下的雲霧仙子魅嫵與他生死相許，難離難棄。
    賞金獵人的行當，腦袋掛在腰帶上，卻吃喝無盡。
    可神仙眷侶有時盡，他們生了一個女兒，之後，魅嫵與孩子都死了。
    盜取鎮魂玉，這是唯一，沒有賞金，卻不惜性命的一次。
    可這些因果，為何而死，歸魍隻字不提。
    “請先生救我妻兒……”隻見他眉目一暗，驀地吐了一口血出來，在衣襟上暈成黑紅色的血花。
    小南瓜趕忙跑過去扶住他劇烈咳嗽的身體，雲蒼依舊斜倚著，淡然開口，幽幽道來：“鎮魂玉有起死回生之效，你可知其中緣由？”
    歸魍搖頭，勉強穩住身形。
    “上古有妖神，魂魄不滅不散，鎮於玉中，得受天封，無法聚形出世。宣國代代帝王相傳，世人皆知此物能夠顛倒陰陽，卻無人敢動。”雲蒼歎息般的聲音，悠悠入耳，“與妖神換命，誰敢？”
    歸魍一窒，他並不知道這些，顫抖開口：“先生的意思是……”
    “起死回生不假，縱使已投胎轉世，也能逆轉乾坤。然而重生之人的魂魄與妖神的魂魄共存一身，最終，隻會為妖神所吞噬殆盡，永世不得超生……妖神出世，天下顛覆。”
    歸魍目眥欲裂，不敢置信：“此話當真……”
    雲蒼望向他，目光冷冽：“縱使不是有人指使你，你此番偷盜也必定有人相助，那人指點你來找我，無非是借我之力開啟魂陣，而你、你的妻兒，都隻是他的棋子。”
    回蕩在木屋裏的，是可怕的靜謐，小南瓜覺得後脊發涼，忍不住輕輕抖了一下。
    “不管那人意欲何為，在此，我都不可令他如願。”
    雲蒼的聲音不大，醇厚如鳴鍾的渺渺回聲，透出了木屋，飄散至遠。
    天空，滿是山雨欲來的味道。
    既然不可避，迎麵而來，他又怕過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