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久候
    人類幾乎每一天都會過來，也許是在白天，又也許是在夜晚。將攜帶的食物擲在一邊，也不管異族吃還是不吃。扒拉了異族的蔽身樹葉強行換藥，也不管異族對這緩慢痊愈效果的極度不滿。
    從最初的針鋒相對，到後來的聽之任之。
    血色的瞳眸裏，有著些什麼越沉越深……
    某個黎明來臨的前昔，伊斯伯德緩緩地舉起他的手臂。漆黑的山洞裏，血色的眼望著自己毫無滯礙伸展開的五指，他覺得某個時間已經將要來臨。
    轉首看向洞口，血族漫長的生涯讓他有足夠的耐性去等待一個人。伊斯伯德等著那個人類走進到自己的視野裏……
    他會讓人類知道，他救了他的這個決定，是錯誤的。
    ……
    與此同時……
    迎著山間呼嘯的風，兩道身影踏上這座山的最高處。
    燈籠在風聲裏搖曳，火光明明滅滅，幾欲被這驟風全然吞噬。
    半大的少年打了個哈欠，一雙眼還帶著濃濃的困倦，“唔……祭司哥哥……為什麼一定要起這麼早看日出……”
    被喚到的人沒有回頭，簡單的幾個字出口，“你可以選擇不跟來。”
    他牽著少年的手，暖暖的溫度讓少年舍不得放開，連忙跟上。年輕的祭司走向他慣常倚坐的巨石，隨手將燈火熄滅放在一邊。
    世界再度陷入黎明前的黑暗裏，瑟瑟的寒風裏，他們隻觸得到彼此。少年打了個寒噤，窩進他的懷裏。他沒有拒絕，甚至掀起了鬥篷，將少年也包裹進來。
    “祭司哥哥……”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伏在他的身前的少年猶豫著出聲，聲音很小，小到微不可覺。
    被喚到的人注視著前方，那旭日朝陽即將升起的東方，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
    “祭司哥哥……阿傻很蠢很笨嗎……”少年仰首，雖然在黑暗裏他看不到祭司的臉。不待祭司有所回應，他繼續開口，“……阿傻沒能力保護大家……所以祭司哥哥討厭阿傻，對不對？”
    沉默了有那麼一會，祭司這才出聲，“這話是誰說的？”
    悶悶地伏在祭司的胸口，少年沒有說話。
    “傻瓜，你不需要有多聰明。”沒有再追問下去，雖然他知道這孩子不會平白無故地這麼說。帶著體溫的手掌覆上少年的額頭，祭司的聲音裏帶著些許的柔和，不像平日裏對待他人的那樣難以親近，“你隻需要長大就夠了……”
    身為被朱厭附身的對象，你隻需要長大，隻需要成長為能夠承受朱厭力量的形態……你就可以保護所有的人了……
    “隻需要長大就夠了？”少年怔怔地重複，“阿傻真的不用變聰明嗎？”
    “是的，你隻要這樣就夠了。”
    自遠古起，朱厭就是鮮血與殺戮的代名詞，與其實說是它附身於人體給予人類力量，倒不如說是借著人類的身體封印住它的存在。宿主與朱厭的智慧是對等的，當附身的朱厭聰明到能夠思考，宿主的魂靈也許會被朱厭所吞噬……
    所以，隻需要保持現狀就夠了。
    “那祭司哥哥真的不討厭阿傻嗎？
    “……沒有。”
    “可是媽媽說……她說祭司哥哥討厭她、討厭朱厭、也很討厭阿傻……因為對祭司哥哥很重要很重要的人死了……”
    祭司沒有回應，雖然他很想糾正些什麼。例如上代的祭司對他而言不是那麼重要，例如以上代祭司那種種的行為就算說是自殺也能成立。上代的祭司滄尋很蠢，他隻覺得這個人蠢。
    蠢到了無可救藥……
    蠢到讓他沒辦法忽視沒辦法不去在意……
    以致當新一代的朱厭宿主被捧到他的麵前的時候，他冷冷瞪著繈褓裏咯咯笑著對他伸出手的兒，腦海裏映著的隻有那個蠢到了骨子裏的上代祭司，被所有的人聯合謀殺的存在。
    ——阿傻。他叫阿傻。
    麵對溫婉女子為孩子取名的請求，他隻吐出了這麼一個名字。
    忘記不了滄尋，笑容和熙，會答應任何人的任何請求的滄尋。滄尋實際上不懂得拒絕，隻是這個人的一切行為看起來都太過自然，久而久之，所有的人都忘記了……忘記了能夠改變天地的力量不是憑空而來……
    更蠢的是導致滄尋死亡的最後一個術法……那一場太陽雨僅僅是一個女人提出想看，而朱厭的宿體為了心愛的少女祈求的……
    在朱厭的宿體轉身離開之後，很安靜很突然地就死了。連朱厭都將自己的祭司的生命遺忘，還有誰會記得？
    被術法掏空了生命，滄尋死得理所當然。
    除了一個厭惡朱厭的下代祭司，滄尋什麼也沒有留下。
    被留下的人，被迫記住的人，隻有他……
    隻有絳。
    合起眸子，此代的祭司輕輕地開口，“她想多了……真的……”
    如果現在是天色明朗的白晝，他想他會看到一雙明澈的眼注視著自己，與上一代的朱厭有種某種類似的單純。這種單純，也許會出現在每一代的朱厭身上。
    讓人恨不起來的一雙眼。
    他垂下首，抵上還未完全長成的朱厭的額頭，額上的朱砂印記仿佛活的一般有著細微的觸感。這是上古神獸朱厭所獨有的刻痕，隻屬於牠的宿主，以及牠的祭司。
    天空蒙蒙亮起，這樣近的距離下，阿傻隱隱看得到他的祭司的眼睛。
    “傻瓜，你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唯一的朱厭。
    遙遠的東方，雪與山的盡頭，有萬丈的光華現出它的一角。
    太陽升起來了。
    倚著背後的巨石，他注視著那撥開了重重迷霧逐漸耀眼起來的光輝，唇邊帶著淺淡的微笑，似乎連風都愉悅起來。它會逐漸地爬上山頂，以它的光、以它的暖，照亮世間萬物……
    身畔傳來均勻的呼吸聲，這樣近的距離，甚至數得清少年微合雙目上的根根眼睫。祭司稍帶寵溺地笑著，懷裏依偎著他的朱厭，移目去看在這薄霧攏罩的清晨升起的陽光……
    紅色的太陽裏，隱隱地，他似乎是看見了他的朱厭。現下睡在他的身邊孩子，終有一天會成為照亮全族的存在。就如同這自東邊升起的太陽。
    朱厭的祭司不能夠去憎恨他所侍奉的上古神獸。
    他不能去恨一個守護他的全族的人。
    不能。
    ……
    得到近似於保證的話語，阿傻睡得很安心，連嘴角都嗪著笑意。
    他的祭司守在他的身邊，一直守著，直到天光大亮，這位朱厭的繼任者終於從沉睡裏醒來。睜開眼，阿傻第一見就望見了他的祭司的身影，心滿意足地打了個哈欠，又蹭回了絳的身上，懶懶地趴著。
    “阿傻，該回去了。”撥弄著少年帶著些許淩亂的發，紅衣的祭司說。
    阿傻不想動，他想賴在祭司哥哥的身上，於是他扁起了嘴。
    “你的母親會擔心的。”輕聲說著，絳出手，拂開趴在身上的朱厭。
    少年用手拉住絳的衣角，可憐兮兮地瞅著對方，“阿傻想和祭司哥哥在一起……”
    揉著被壓得有些發麻的肋骨，紅衣祭司皺起了好看的眉，有些想瞪向一臉無辜的少年。在那裏頓了頓，他終是沒有這麼做，隻微一歎氣，“……不會太久。”
    說著，衝著將不情不願四字寫在臉上的少年招了招手，解下身上的鬥篷披在少年的身上。“乖乖回去，別讓人擔心。”
    “……唔”低著頭應了一聲，阿傻拉著他的祭司的袖擺，還是不肯鬆手。
    “還有什麼事。”
    “……祭司哥哥又在後山養了什麼？這幾天都不陪阿傻！”
    “一隻小貓而已。”他淡淡地道。
    “上次祭司哥哥救的那頭狼到現在都還賴在村口不肯挪窩……”這是埋怨，不用懷疑。
    聞言的祭司微一揚眉，語氣聽來有些不善，“拿些石頭扔出去，再不走就讓村東的老罕宰了加菜。”他沒有興趣同一頭狼糾纏太多。
    “……”阿傻想不出什麼新話題了，又扁了扁嘴。走一步停一步，回頭瞅兩眼，磨磨蹭蹭地走出祭司的視線範圍……
    注視著少年的身影消失，在山頂上又坐了一會兒，朱厭的祭司這才起身。
    他不知道躺在山洞裏的血族正在等待他的到來，更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些什麼。他隻是按照他自己的習慣，去做他感興趣的事情……
    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