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天絕劫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1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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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崎嶇的山路山,一輛馬車緩慢的行駛著,車轍在雪地上壓出一條蜿蜒的冰痕。
    青淵擔憂的回過頭:“淺兒,你覺得怎麼樣?”車內的人好像一直沒有停止過咳嗽。
    “沒事的,大哥。咳咳。”青淺止不住又咳嗽了幾聲。
    “再堅持一下,馬上就到天絕峰了。”
    “嗯。”
    不遠處,天絕峰頂的積雪反射出銀白色的光,照亮了天宇。
    竹廬門前,一男子倚立在門框上,好像在等著什麼,他的容顏是與青淵相似的絕美。當山路上出現了馬車的影子時,他欣喜地立直了身子,待確定那確是他要等的人後,他慢跑著迎了過去。
    “大哥!”他喊。
    青淵停住了馬車,跳了下來,開心的擁抱了自己的兄弟:“浣兒。”
    “淺兒呢?”
    車內傳來青淺的微咳,很明顯是極力壓製了的,接著傳來一聲輕喚:“二哥。”
    青浣掀開簾子,看見青淺微側在車內,身上蓋了一層薄毯,黑發有些散亂的披在肩上,襯得他的臉色更加蒼白,卻也越發地精致了。
    “淺兒,來,下來,到了。”青浣向他伸出手。
    青淺有些顫抖的將手遞給他,借助他的力量勉強的下了馬車。
    “這就是二哥住的地方啊?”青淺含笑的掃了一眼四周,同樣是銀裝素裹,但在群山大海的陪襯下卻多了分閑逸,“果然是世外桃園呢。”
    “先進屋去吧,天寒,別凍著了。”青淵提醒道。
    青淵小心的扶著青淺在床上躺下,幫他掖好被角。
    “先休息會吧,舟車勞頓,你身體吃不消的。”
    “嗯。”青淺乖乖的閉上眼睛。
    青淵和青浣交換了一下眼神,來到外麵。
    青淵從馬車裏拿出一個包袱遞給青浣。
    “這裏是一些換洗的衣物和藥方。你要好生照顧淺兒,畢竟比不得家裏有下人照料。”
    “這個自然。”
    “那我走了。”
    “不在坐會嗎?天寒,喝杯熱酒再上路吧。我們兄弟三人好不容易可以聚一聚。”
    青淵笑了:“你若搬回來住,常常在一起也是可以的。”
    青浣冷笑一聲:“我倒想讓你和淺兒到我這裏來長住,生意有那麼重要麼?”
    青淵歎了口氣:“我知道你對爹娘的死一直耿耿於懷,認為是經商害慘了他們,所以才獨居在這裏,不再過問商場上的事情,可這些畢竟是他們留下來的,我必須照看好。”
    “你真要做一個沒有地位的商人?”
    當急促的馬蹄聲回響在空穀時,青浣耳邊還依稀聽見青淵那句堅定地回答:“一個商人!”他歎口氣,轉身走回屋裏。
    “大哥走了?”青淺並沒有睡著。
    “嗯。”
    “他總是這樣忙,所以才將我丟給你照顧。”
    “大哥隻是想讓你換個環境,興許對病有好處。”
    青淺苦笑了一聲:“好不好處又怎麼樣呢?終歸好不了。”
    “別這麼說。”青浣來到床邊坐下,“等大哥賺足了錢就帶你去遍訪名醫,他生意很好。”
    “名醫?這幾年看的名醫還少嗎?”
    青浣無話以對了。是啊,從青淺十五歲得這病開始,四年了,大江南北都跑遍了,可他依然被疾病沒日沒夜地折磨著。所有的大夫都說他這病是從娘胎裏帶出來的,無法根治。
    “你……你還是先睡會吧,吃晚飯的時候我再叫你。”青浣說完急急得跑了出去,他不忍再看青淺的表情。
    當青淺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青浣的竹屋共有兩間,另外一間在主屋的東麵,青淺的窗口正對著那屋的台階。他看見青浣正在那裏掛燈籠。青浣也看見了他,便走了進來。
    “醒了?正好,可以吃晚飯了。”
    “那間屋子又沒有人住,二哥為什麼要掛燈籠呢?”
    青浣笑了:“有人住的。”
    青淺愣了一下,繼而笑了:“二哥想來將這裏寶貝的跟什麼似的,現在卻肯將它借與人,這人一定不簡單。”
    “是不簡單。”青浣又朝那屋看了一眼,“是葉先生。”
    “哪個葉先生?”
    “葉倚茗先生。”
    如今最負盛名的葉倚茗!青淺平日雖足不出戶,對他的名字卻也如雷貫耳。他是湘平王的兒子,雖然才二十出頭,但精通詩詞,在書畫反麵的造詣也很高。他畫的價格一度超過了顧愷之。加之他又生了一副足以顛倒眾生的麵孔,全天下的女子幾乎都傾心於他。可這葉倚茗好像天生傲骨,一概拒絕,並四處閑遊,沒想帶這次竟住到了天絕峰來。
    “那他人呢?”
    “他經常外出,出去十天半個月也是有的。等他回來了,我請他幫你看看,他的醫術也是極好的。”
    葉倚茗……
    青淺緩緩地走上竹階,來到葉倚茗的竹屋。
    簡單、幹淨、素雅,和他畫的風格一樣,與他詩的風格卻截然不同。判別不出真假,青淺平日對葉倚茗並無過多關注。
    來到竹案前,案上有兩首詩。青淺拿起來:
    居天絕峰
    天絕天時一沽名,竹廬暗階連海明。
    憑問閑人何時絕,取競世人薄名幸。
    幸名薄人世競取,絕時何人閑問憑?
    明海連階暗廬竹,名沽一時天絕天。
    不是他素日的風格,這首詩的情感也不該是他有的,隻是與他的畫倒相似,難道……青淺的目光落到了一首不曾命題的詩上來:
    淒心孤月修廬影,黑魎蕩水惘歎息。
    茫沒夜際天欲合,蛾燈豈得衷腸訴?
    天絕浮雲蓋焰名,朝寒暮薄隻獨清。
    哪怨世人徒炎勢,惟覺幸自不濁離。
    閑愁苦渡無人訴,夜深幽夢還舊年。
    白茶依舊江水悠,驚起卻聞風雀啾。
    這首詩寫得很普通,與他素日作的根本無法相比,可是青淺卻悟到了他的感情。原來是這樣,葉倚茗,你累了?那就,不要再偽裝,做回你自己吧。
    “豈得……豈得……你就這麼怨嗎?”青淺不覺落下淚來。他小心地將詩折好,放進自己的衣袖裏。
    早上,青淺緩緩睜開眼,陽光正透進來,被竹簾切成了縷縷細線。外麵隱隱傳來了青浣與人說話的聲音。是葉倚茗回來了嗎?青淺急忙坐起來,掀開窗上的竹簾朝外看去。
    葉倚茗正向自己的屋裏走去,他的身形正對著青淺的窗口,注意到有人在看自己,葉倚茗回過頭。那時,朝陽乘機溜進了簾子,在青淺長而卷的睫毛上都鍍了一層金黃。腳步稍有一滯,很快就消失在了門裏。
    那隻是淡淡一瞥,青淺卻在那一刻失了心。
    青浣真的請葉倚茗過來幫青淺看了病。
    葉倚茗的手指搭上青淺的脈,冰涼的觸覺劃過皮膚,他不禁顫了顫。怎麼會這麼冷呢?是生病的關係嗎?
    許久,他放下手。
    “將你現在吃的方子給我看一看。”
    青浣急忙遞過去。
    葉倚茗粗略的看了看,提起筆來寫好一張新的。
    “以後就照這副吃吧。”他環顧了一下四周,“還是太冷,多生些暖爐才好。”
    “是,多謝葉先生了。”青浣連連答應。
    “不用擔心,慢慢來,會好的。”
    這句話,是葉倚茗看著青淺的眼睛說的。
    二哥不在,偷偷到外麵坐一會應該沒關係吧。青淺悄悄地來到庭院中,在雪地上撒下一些穀粒,尋覓不到食物的鳥兒很快地飛了過來。青淺漫不經心地喂著,目光不時地瞟向葉倚茗的窗口。
    “葉先生!”當那張臉出現時,青淺興奮極了。
    葉倚茗微微點了一下頭,算是回答了,然後又很快消失在窗口。青淺的心裏湧起了小小的失落。
    忽然,鳥兒們一哄而散全飛走了,青淺正疑惑著,一件溫暖的狐裘披到了自己身上。
    葉倚茗幫青淺輕輕地係好帶子。
    “出來走走是有好處的,隻是別太久。”
    那一刻,青淺緊張地不知該說些什麼,他感到自己的心劇烈的跳動著,比病發時還劇烈。一轉眼,他看呆了葉倚茗深厚的背簍。
    “葉先生要出去啊?”
    “嗯,去采點藥。”
    “什麼時候回來?”
    “大概三四天吧。”
    青淺披著狐裘在門口等了他兩個早晨。他沒想到自己真會等到他,因為青浣每天隻允許他在外麵坐半個時辰。
    葉倚茗遞給他一束臘梅,酒紅色的。
    “山裏采的,比家裏中種的好。”
    冬日的陽光暖暖的照在他臉上,那麼美好。這是青淺第一次看見他笑。
    在青淺又等了他一次後,葉倚茗再也沒出去過。
    青淺每日的樂趣就是當他坐在院子裏時,可以看見葉倚茗,向他問聲好。偶爾,他會送些藥草過來。
    “已經好多了。”葉倚茗放下手,“那張方子不必再吃了,我另開一張給你。”他提起筆,手卻滯了一下。
    然後,青淺第二次看見他笑。
    過後,一切都變了。
    葉倚茗再也沒有在窗口出現過,就連送藥草過來也是在青淺不知道的時候,他對他的態度明顯冷漠了許多。青淺已經好久沒有見過他了,於是,他決定去找他。
    “葉先生。”青淺在門口喊他。
    葉倚茗正畫著什麼,見到他後慌忙將畫遮了起來。
    “有事麼?”
    “我……”青淺被他冷淡的口氣嚇到了,一時竟想不出什麼借口來。
    “什麼事?”語氣明顯不耐煩了。
    他討厭自己嗎?心中湧起抑痛,青淺忍不住咳嗽起來。
    葉倚茗急忙站起來向他跑去,還差幾步時卻停住了。
    “天寒,你還是回屋吧。”
    青淺不相信這麼淡漠的話是他說出來的,眼淚不禁落了下來。
    不,這淚,隻是咳出來的。
    青淺落寞的轉過身。原來他對自己,同別人一樣。本來就該是一樣的,不是嗎?
    急促的馬蹄聲又響起在了空穀裏。青淵開心的跳下馬車,朝竹屋走去。又張絕美的臉從另一間竹屋的窗口一閃即逝。那是誰?
    青淵走進屋子,青浣不在,青淺正在睡覺。現在他已經很少會出去了,而是用睡覺來使自己暫時忘記痛苦。
    青淵輕輕地走過去看了看他,卻在床頭發現了一首詩,是青淺的筆跡。
    “長相思?”青淵有些失笑,“怎麼用詞牌名寫了首詩呢?”他看下去:
    孤燈挑盡人獨坐,燭光映影曳相思。
    風吹簾動疑君來,夢曉卻把淚偷藏。
    醉月依牆無愁意,憑何得君長相望?
    清傲濁蓮我憐君,孤依獨病誰憐我?
    急疾更無重愈日,情不能堪永失知。
    欲觸白衣顫回手,心悅君兮君不知。
    青淵心裏沉了一下,他有些不可思議的望向熟睡的青淺。
    淺兒有喜歡的人了?是……剛剛那個白衣少年嗎?怎麼……可能。
    青淺微微的動了動眼睛。青淵急忙將詩放下,後退了幾步。
    “大哥?你怎麼來了?”青淺有些驚喜。
    “我來,帶你回去。”其本來隻想來看看你。
    “這狐裘是葉先生的,你幫我換給他。”青淺將衣服遞給青浣。
    “好,有空我回去看你。”青浣很是不舍。
    青淺將目光投向右邊,那裏陽光依舊,卻不見那個人的身影。他歎了口氣,鑽進馬車。隻是他不知道,有一雙眼睛始終在暗處凝視著他。
    青淺的臥房很大,一端臨近大街,一端靠近溪江。
    以前青淺總愛趴在窗口開著路上的行人,因為隻有在那個時候,他才覺得自己與他們一樣。現在,他卻將那扇窗戶關得緊緊的,整日看著東去的江水。
    不會再見麵了吧。心又痛了起來,隻是感覺輕了許多。不是忘記了,而是習慣了。
    丫鬟走進來,將藥碗放到桌上。
    “三少爺,該喝藥了。”
    “一會就來,咳咳。”
    丫鬟擔憂地看了他一眼,三少爺的病,好像重了許多。
    青淺也有感覺,但他以為這隻是思鬱成疾而已。他從貼近胸口的地方摸出三張紙來,兩張藥方一首詩。這是葉倚茗留給他的唯一的東西。
    青淺翻開一張細細的看來,手卻突然一抖,雪白的紙箋落到了地上。
    轉眼已是春天。
    那天青淵去看青淺的時候,在他的案下發現了三首詞:
    夢難平,恨難平。棉柳飛花穿信音,月醉無欄憑。暮雲低,暮山青。夢見雖多相見稀,參商相思期。
    寒襲人,暖襲人,冷暖不知愁襲人,餘雨春卸仁。念君容,思君容,萬千陽道通西東。相思無路通。
    江水深,江水淺,客舟揚帆載思回。歧路無處歸。簫聲泣,笛聲咽,羅帶同心未成結。終了隻緣湮。
    詞題,都是《長相思》。
    青淵歎了口氣,若真是情深意堅,不為世俗所容,又怎麼樣呢?
    “大哥?”
    “淺兒,收拾一下,我們去天絕峰。”
    青淺會來了,葉倚茗卻早已離開。於是,他住進了他原來住過的屋子。
    青淺總是把自己置身於充滿葉倚茗的氣息的屋子裏,抱緊雙腿,一遍遍的回憶他們之間少得可憐的過往,然後在心痛到承受不住時沉沉睡去。
    他還在每天喝藥,葉倚茗開的藥,病,也變得越來越重。在青浣麵前,他卻掩飾得很好。
    這種情況一直延續到那天傍晚,一個人送來了一封紅紅的喜帖。
    青浣來到青淺屋前。
    “葉先生快成親了,你向來敬重他,能去參加他的婚宴一定很開心吧。”他什麼都不知道。
    “是啊,很開心……”青淺如夢囈般的呢喃。
    去參加婚宴的人很多。青淺站在人群之外,看著葉倚茗牽著紅色的花球緩緩地走上紅地毯。
    人很多,可是為什麼,他還是一眼就看到了自己呢?這是青淺最後一次看見他笑。
    如同第一次見麵時的淡淡一瞥,青淺頓時立在原地,不能思考。爆竹聲、喧鬧聲,一切都聽不見了。直到那撕心裂肺的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痛的心痛,將他拉回現實。
    一股血氣突然上湧,青淺喉頭一甜,他急忙用手捂住嘴巴,心登時涼了一半。不,不可以汙了他的喜堂!
    他急跑出門,血已經兜不住地順著他的指縫滴了下來。
    青淺從不知道一個人可以有這麼多血。
    街上沒有一個人,所有的人都在湘平王府。牆內的歡笑聲還是一陣陣傳來。他早就知道自己難逃一死,因為在葉倚茗開的第二張藥方中,有一味半夏,過量的半夏。可是,夠了,能讓葉倚茗愛到想殺死的人,絕對不會再有第二個!
    青淺笑了,很大聲的笑了,眼角卻滴下淚來。
    遠處,天絕峰的峰頂若影若現。他爬起來,順手牽過一匹馬,跨上去,沒命地趕向天絕峰。摔了無數次,他也不在乎。終於他到了。青淺無力的從馬上滑下,又吐出一大口血。
    “淺兒!淺兒!”青淵突然跑過來,驚慌地抱起他。
    “大哥……”你沒去婚宴,果然是來了這裏。
    青淺抬起手,指了指東麵的屋子。青淵會意,急忙將他抱了進去。
    “淺兒,你這是何苦啊?”
    “何苦?”青淺十分淒婉的笑了,“這種苦。大哥你不也正體會著麼?葉先生的新娘,是蘇姐姐吧。”
    隱忍多時的淚水終於從青淵眼中流了出來。
    “大哥……”青淺從貼近胸口的地方拿出一張紙來,遞給青淵,“這是葉先生的詩,你幫我還……”一口氣突然喘不上來,青淺困難的張大嘴巴呼吸著。
    “淺兒!淺兒!”青淵緊緊地握住他的手,生怕稍一鬆他就不見了。
    “幫我還……給……他……”不管握得多緊,手,還是滑落了。
    “淺兒!淺兒!”青淵悲痛地伏在床邊低嗚著,“啊!”
    青淵打開雪白的紙箋,詩,已被青淺命了題:眉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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