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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算在夢裏，醫館仍然帶著腐爛的血腥味，四處都是蒼蠅在飛來飛去，令人作嘔。如果想吃飯，就必須能坐起來，然後要動到你的手臂，但是青龍的胸口一直到手臂都縫滿了針，外麵繞著紗布，灼燒一樣的疼。
    和他一個房間的還有三個十多歲的年輕人，戰地的醫療設施很簡陋，其中兩個很長時間都沒有動過，第四個小孩頭部受了傷，過去幾天，小孩都是怔怔的看著窗外打發時間，突然有一天，小孩站起來，決定回家去，這場平定蒙古的戰役打了整整兩年，終於快結束了。
    青龍一直看著他，他應該說點什麼，比如說責任，但他隻是默默的看著那個孩子。
    醫官裏到處都是十幾歲的孩子，在他們應該無憂無慮生活的時候，被扔進了這場無邊無際的浩瀚戰役裏，每時每刻都有綁滿紗布的屍體被運進來，或者是運出去。
    “他們怎麼樣了？”醫官的隨軍醫師問道，指著另外幾張床。
    “我不知道，大概死了吧，那兩個”他努力不跟著挪動手臂，另外那個他散步去了--
    散步--回家--很遠的散步--
    醫師走過去看了下，接著把床單把兩個人蓋住。
    “你呢？你需要什麼？年輕人？”
    他想了下，也許他應該寫信給脫塵，也許他應該回京，但他隻是回答說，“不用了。”
    青龍轉過頭，透過灰蒙蒙的窗戶，看著窗外的凋零的樹葉，現在是十月了？他不是很肯定，關外的氣候和京城相差太大，到了深秋，關外很多樹的樹葉仍然沒有落。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被送進醫館的，之前的記憶是他躺在被血染紅的風沙中，看到自己哥哥的影子，他受了很重的傷，接著他閉上了眼睛，醒來的時候，他已經在醫館了。
    “你想吃蘋果嗎，我從廚房偷出來的。”
    小孩回來了，他沒有回家，他真的隻是去散步了，青龍看著眼前手裏拿著蘋果的小孩，忍不住笑了笑，“你怎麼不回家，我以為你是想回家？”
    小孩也笑了笑，臉洗幹淨之後，白白淨淨的，很是漂亮。“我沒有家，我爹娘幾年前死了”
    青龍接過蘋果，咬了一口，汁水滴在了他的衣服上。
    “小孩，你是哪裏人？”
    “我是山西太原的。”
    “你是怎麼會來蒙古的？”
    “我想學武，長大之後好為我爹娘報仇，所以我才到軍營裏來的。”孩子嘻嘻笑了笑，看著他，眼睛很明亮。
    “你爹娘怎麼死的？”傷口陣陣疼痛，青龍盡量不去挪動身體。
    “不知道，來了很多穿的一模一樣的兵，帶頭的穿了一件紅衣服，把我爹娘都給抓走了再也沒回來過，我爹把我藏在地窖裏，我才活了下來，我一定會找到殺我爹娘的凶手，給我爹娘報仇，但現在我要學好功夫才行。”小孩又對他嘻嘻笑了笑，嘴角露出兩個酒窩，青龍想起了自己哥哥小時候的樣子。
    “你不怕死嗎？”
    “我不怕，我殺了好多蒙古兵，哥哥，你的傷很快就會好的，爹爹說了，男子漢是不怕受傷的，隻要活著就有機會。”
    青龍忍不住微微笑了笑，“孩子，等我傷好了，你和我一起回京吧，你可以留在錦衣衛裏。”
    孩子咧開嘴，露出白白的牙齒，眼睛眯成一條線，“好啊，京城一定很大。”
    “是的，京城很大，你一定可以學會你想要的功夫。”
    “恩，好，我跟哥哥回去。”
    “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小武，我爹娘都這麼叫我--”
    “小武--”
    他眨了眨眼睛，朦朧間，小環出現在了他的病床前，身後跟著脫塵，傷病的士兵努力讓開一條路，貪婪的看著兩個女人經過，他們中的很多都已經幾個月或者一年沒有見過女人了，除了一些將領的隨軍妻妾和丫環。
    他看著脫塵在他身邊停住了腳步，溫柔的揉了揉他的頭發，小環在她身邊挽著一個籃子，他隻是對脫塵點點頭，他沒事，小環走到一邊，仔細的看著他。
    “你怎麼來了？”他問道，“小磊呢？”
    “在家，他還太小了，不適合走那麼遠。”脫塵看著他，說道，“我很擔心你，所以我來了。”
    “我沒事，隻是擦傷了，你不能留在這裏。”
    “為什麼？”她的眼睛裏有些困惑，“我是你妻子，我怎麼不能在這裏。”
    “因為我說不行所以不行”，他深深吸了口氣，胸口一陣刺痛。“你馬上回家。”
    她俯下身，雙手捧住他的臉頰。
    “我沒事，”他搖搖頭，她看上去就像一朵精致的玫瑰盛開在荒野裏，臉色有點蒼白，青龍放輕了口氣，說道：“脫塵，我真的沒事”
    他努力克製住傷口撕扯一樣的疼痛，坐起身，“我真的沒事，隻是擦傷。”他拉開領口給脫塵看了繃帶外傷口已經愈合的一小部分，他隻是沒有告訴他，這樣的傷口有八寸長，一直深到骨頭，有些地方甚至有些腐爛，不得不用刀把傷口重新劃開，把腐肉切掉。
    令他吃驚的是，脫塵吻了吻他，接著問道，“你什麼時候可以回家？”
    “回家？”他輕輕的問問自己，接著說道，“很快，戰役就快結束了，我很快就會回家，也許明年。”他重新扣起領口，他努力給她一個溫暖的笑容。
    “我擔心壞了”脫塵低下頭輕輕的說道。
    是的，他美麗的，可愛的妻子，她在說話，他應該回答她，於是他牽起她的手，微笑著說道，“不會有事的，不要擔心。”
    脫塵看著她，棕褐色的眼睛深不見底。她的眸子那麼深，他可以看見自己的影子倒影在她的眸子裏。“但我會死，青龍，你回來之前我就死了。”
    青龍不解的看著她，他的夢不該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你會囚禁我，接著我會懷孕，在後來我自殺了，孩子也死了。”她平靜的說著，仿佛是在讀一本無聊的史冊。“你說過你愛我，如果你愛我，為什麼你會那麼對我？”
    “我--”他無言了，努力讓自己的頭腦運轉起來。
    不該這麼發生的，身邊的一切變得朦朧起來，不該是這樣的，小環，身邊受傷的士兵慢慢融入一個朦朧的大背景中，脫塵站在他的麵前，還是和從前一樣美。
    “脫塵，是你背叛了我，是你，不是我。”
    “你要我怎麼做？我也不想的，喬若水也不想。”
    “脫塵，你在說什麼，你怎麼知道若水的？”
    聲音聽上去一點不像脫塵，脫塵從來不和他交談，她隻是附和他，或者是對著牆自己和自己說話，如果有一天他想去打獵，但是下雨了，她會為下雨向他道歉，又或者她會對他尖叫，說她恨他，不管下不下雨她都恨他。
    “她很聰明，不像我，她知道自己要什麼，她自己選擇她的人生，她知道她為什麼嫁給了你，她偽裝的比我好。”
    “她嫁給我，因為她愛我，她沒有偽裝。”
    脫塵翻開他的手，輕輕的揉著他的手心，讀著他的手相，慢慢的摩挲著，最後說道，“你怎麼知道她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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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寬大的床上醒來的時候，蜷在寬闊的床墊中間，喬若水已經不在床上，她的香味還留在被褥裏，帶著她暖暖的體溫。
    不該是這樣的，脫塵去了哪裏？過了一會兒，他從床上爬了起來，抓過衣服，飛快的從樓上跑了下去。
    “你愛我嗎？”他在廚房的爐灶邊看到喬若水，屏住呼吸，用力的問道。小花兒就坐在地板上，玩弄著幾個空碗，身體靠在睡意盎然的小黑身上。“愛我嗎？”他大聲重複了一遍，揉了揉自己淩亂的頭發。
    “你為什麼嫁給我？”
    “你怎--？”
    “別這樣，別問我怎麼了，別敷衍我，你愛我嗎？”
    她拿起爐灶上的小缽，放到桌子上，“我當然愛你，你又做噩夢了？”
    “也別這樣，不要因為你是我妻子，不要因為我愛你，所以就不負責任的說你也愛我，你愛我嗎？”
    “我當然愛你。”
    “你說的是真的？是不是你覺得我想你說你愛我所以才說的？如果你不愛我，就算我告訴你我愛你，你還是會告訴我你也愛我，是不是？”
    她眨眨眼睛，努力重複了一遍他的問題，但發現很困難，“如果你不愛我，就算我告訴你我愛你，你還是會告訴我你也愛我--”
    “如果你不愛我，但我想你愛我，我愛你，我很快樂，那麼你會不會告訴我你到底愛不愛我？”
    若水有點發愣，“如果我不--”
    “我知道，你不會和我說的--”
    她用手撐住後背，輕輕的按摩著，努力讓自己保持耐心，“如果我說我愛你，你說我在騙你，如果我說我不愛你？我都不覺得有正確的回答。”
    “你愛我嗎？”他又大聲問了一遍。
    “是的”
    “看？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不管是不是真的，你都會這麼說。”
    她微微歪過頭，看著他，“所以，我應該說我不愛你？”
    他的心緊張的抽在了一起，“你不愛我？”
    “我的神哪，青龍大人--”
    “神什麼？”青龍一臉驚訝，“那你為什麼嫁給我？”
    “因為你讓-我-嫁-給-你？”她猜測的回答道。
    “因為我-讓-你！我愛你，你知不知道如果我把你留在那個鬼地方，你會發生什麼事？你肯定會繼續等你的那個不負責任的混-蛋-丈夫，我是為你好--”
    他突然閉上嘴，吸了口氣，四處張望了一下，仿佛這句話不是從他口中說出來的。
    “為什麼你要嫁給我呢？幫我料理家務，照顧孩子，孕育孩子，暖我的床？你覺得這才是我要的？你到底為什麼嫁給我？”
    “我不覺得大人你知道自己要什麼。”
    他憤怒的轉過身，大步朝門廳走去，快到門口時才聽到她的聲音，“我趕不上你，青龍大人，如果你想讓我趕上你，你就得停下來。”
    他猛的停下腳步，她提著裙子繞了個圈，走到他麵前。
    “我嫁給你，因為當時我覺得你是個好人，我想和你在一起，無論你想去哪裏。”
    “那現在呢，你還想和我在一起嗎？”
    “是的，我想。”
    他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就像在考慮一個很深層次的哲學問題。
    “小花還在廚房，你要不要我把她抱回床上？”
    “當然”
    “那麼，好的”他點點頭，跟著她走回了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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