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是灰暗的。
    前刻仍在眼前飛揚的塵，在空中集成厚重的雲，壓在胸口，悶不透氣。轟隆隆的巨響後，世界化為一片寧靜，仿若死地。
    是了，此刻，這就是死地。
    細細碎碎的哭聲，細嫩的手哆哆嗦嗦卻緊緊地扒著他，眨眼一瞬，閻王爺就已在眼前晃了一圈。
    “別哭。”他說，沙啞的聲音透著威嚴，不允置疑的口氣。
    哭聲猝然頓住，轉為斷斷續續的抽泣，腿上的手抓得更緊，唯恐他丟下自己。黑暗中，一雙晶亮的眼睛小心翼翼地仰望著他，可憐巴巴而又小心翼翼地討好。
    “別哭。”他隻會說這一句，背上的重量壓得他全身都沒了知覺，隻能勉強支撐著，維持著底下窄小的空間。
    “嗯！”怯怯地應了聲，孩子努力仰視著男人，扒著他的手始終不敢鬆懈。
    世界又再陷入沉默中，遙遠的不知從何處傳來的哭聲，撕心裂肺，間夾著斷斷續續的餘震，好似另個世界的召喚。男人咬著牙，眼前已看不清，睡意漸漸漫過頭頂，要將他淹沒。
    “我，我叫王娃子，”小孩顫著聲音，小小聲地說著，“我媽……”
    稚嫩的聲音在狹窄的空間裏鮮嫩得像剛摘的水黃瓜，砸在耳邊脆脆的，就連這無際的黑暗，也擋不住那勃勃的生機。
    男人突然想起了田間滿野的油菜花。
    這孩子，長得大概會像那細小的不起眼的花吧？在每個清晨，沾著露珠醒來，在每個傍晚，染著紅霞睡去。日日夜夜，努力地，結下一顆顆細小的種子。
    專注地聽著孩子漫無邊際的童言童語，在這狹窄又絕望的廢墟底下，男人卻終於找到了他要的寧靜。
    “叔叔，你睡了嗎？”孩子時不時會在話中問他，焦急地，擔憂地。
    “沒有。”他總這麼回答。
    隻要他答了，孩子就會用那稚嫩的聲音，繼續給他講田間的蛐蛐、河裏的小魚、早晨的喇叭花還有晚上的星星……
    時間在孩子絮絮叨叨的講述中一分一秒地散去，頂上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男人精神一振，立馬喊道，“這裏有人！”
    瓦礫鬆動，頭頂傳來挖掘的聲音，男人與上麵的人相互喊話，不時低頭安慰孩子，“沒事，有人來救我們了！”
    “嗯！”孩子小聲地應著，綿軟地扒在他腿上，輕輕地點頭。
    背上沉重的樓板終於被撬開，男人也從地底被挖了出來，眼上蓋著毛巾，男人看不見，隻能抓著身邊的人，焦急地喊，“下麵還有個孩子，還有個孩子！”
    “叔叔，我在呢！”細嫩的手握著他，聲音在鬧哄哄的救援聲中細得幾乎聽不見。
    男人抓著那手，安心閉上眼，任由睡意將自己淹沒。
    是孩子的聲音，支持他熬過了那三天。
    男人不隻一次這麼對孩子說過，但孩子隻是笑著，睜著一雙晶亮的眸子望著他。
    他總想著，再聽他說那些家長裏短、山明水秀，還有那些遙不可及的夢，但孩子卻仍是笑著，用那雙漆黑晶亮的眼，望著他，又似沒在望著他。
    “那個跟我一起挖出來的孩子呢？”他醒來第一句就問。
    失血過多，沒救活。短短一句話，就已判定一個人的生死，生命，如此脆弱。
    男人無法想象，孩子是怎麼在一隻斷手還在流著血的情況下，忍著疼一直一直地跟自己說的那些話……
    拂過墳頭的青草，男人抹掉眼中的水漬，看著田間的油菜花又開了。
    這一次，換他給孩子講，講城市的鋼筋水泥、香山的漫山楓葉，講天邊的雲彩還有秋日的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