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下 停目人生與交融 母女情深媚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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憋了一上午的雪花終於在午前紛紛揚揚地落下,不多時,天地間就披上了一層白皚皚的素裝,變成了另外一副模樣,莊嚴肅穆。眼看著就要進入陽春三月,卻絲毫沒有春意勃發的味道,看上去寒冬依然還會持續一段時間。氣候確實變得異常,像今年如此頻繁的雪已不知從記憶中遠去了多久,房頂上卷起的陣陣雪霧也喚醒了我對兒時的點點回憶。
小時候的冬季是殘酷的,分明的。漫天的大雪往往會悄無聲息又鋪天蓋地下足整整一個晚上。清晨時分,厚厚的積雪有時會蓋過膝蓋,門前小徑上偶爾留下幾個頑童一深一淺的腳印,踏出歪歪扭扭的幾行足跡。
公交係統基本上是癱瘓的,那時的出租車和私家車更是少的可憐,馬路沿途隻能看見在積雪中艱辛前行的行人,每一步都要使出全身力氣,卻隻能向前移動那麼一點點有限的距離,陷入雪窠中的雙腳就如灌滿了鉛錠,沉重無助。人們都會主動從家裏拿出一切可以除雪的工具,默默地組成掃雪的隊伍,奮力掃出一條通路來。每個人的臉龐都凍得通紅,內衣也被汗水浸濕,貼在粘糊糊的皮膚上。
最自由、最享受的就是我們這些小孩子,早已按捺不住,三五一夥的打起了雪仗,伴著嘴裏不知名的號子將手中的雪球擲向目標物,哇哇亂叫地為本幫打氣助威,還得提防從四麵八方飛來的炮彈;有些壞小子特意把雪球得的硬邦邦的,被那樣的炮彈砸到裸露的部位上,頓時會紅腫起來,經常會發生由於打得過於興起而真的互相摔打起來,演變成一場真正的戰役。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也逐漸失去了像這樣痛快淋漓的打一場雪仗的資格,變成了一個看客。雪量也是連年遞減,別說過膝了,就是像模像樣的雪花老天爺也不肯多施舍幾分,冬天的味道也淡薄了許多。像今年這樣如此密集的降雪和雪量真的已有些年頭沒見,反而讓人有些不適應,也考驗著本已擁堵不堪的城市交通。
昨夜我又收到了來自久美子的郵件,這已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我和她之間的約定,隔上兩三天便會通上一封。
久美子的酒店工作也進入了尾聲,再有一個禮拜就會從上海啟程返回這座城市。我們的郵件裏有一個不可缺少的部分,就是照片。她會把在上海街頭偶遇的景色隨手拍下,然後附在郵件裏發過來讓我與她一起分享。那裏麵有在街角抓拍到的昂貴的外國跑車,有身著名貴皮草一身貴婦人打扮的中年婦人,有被長長的藍色柵欄圍起的喧鬧的建築工地,有三三兩兩圍坐在弄堂口閑談家常的老嫗,有突兀有致打扮時尚的妙齡女郎……這一切在久美子的鏡頭下都栩栩如生,濃鬱古老的生活氣息,奔放躍動的生命激情。
自從與久美子互通郵件後,我也養成了隨身攜帶相機的習慣,再也不是匆匆而過的路人,不論走到哪兒都會用心觀察,體驗身邊的一切,每一棵街樹,每一幢房屋,甚至每一個公交站牌。雪後漫山遍野的霧鬆,樹幹上拱出來的新芽,夜空中璀璨無垠的星群,牽著孫輩小手的老者,這一切都是我給久美子的禮物。就這樣,我們交流著身邊的平凡日子,一點一滴,綿長細潤宛如一潺涓涓小溪,無需多語,倒也樂趣十足。我已完全喜歡上了這種方式,無論白天的工作多麼繁忙瑣碎,新照片都會撫平我焦躁的心緒,讓我沉浸在無盡的想象和描繪中,一個人勾勒著畫卷。
我注意這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有一段時間了,自從她第一次來到小區走家串戶地收購破爛。
今天她又來了,不過並不是一個人,身邊多了一個五六歲左右的小女孩兒。小女孩兒穿著一件幾乎到腳的紅色羽絨服,應該是哪位好心的母親把自己孩子已過時的羽絨服給了她。小女孩兒扯住女人的衣角默默跟在母親的身後,每當女人進入居民家裏收東西時,她則一個人孤單地站在樓外,玩弄手裏的某個物件,既不哭也不鬧,完全沉浸在自我的世界中,獨享其樂。
“你一直站在窗邊看什麼呢。”
早上起來,母親就忙個不停,收拾著家中用不上的物品,等待這個女人的出現。不一會兒,她便捆紮出一大包廢報紙和舊雜誌,又劃拉出幾件舊衣服,說是給那個女人的。今天的重頭戲是一台去年剛買的加濕器,這件事使我被她足足嘮叨了一個禮拜。
這台加濕器是我去年冬天在離家不遠的電器店買的,花了二百塊大洋,結果卻是買了一個棄之可惜用之無味的雞肋牌加濕器,著實傷腦筋。由於房間實在幹燥的厲害,我家便購置了史上第一台加濕器。我也不知那天發的哪門子神經,非要承擔這份光榮而艱巨的任務,從那家被我看作是我的滑鐵爐的電器店買了回來。
請回家中,滿心歡喜萬分激動地裝滿水,插上電源,擰開開關,期待中的水霧和清新如約而至,全家人頓時從炎熱的炙烤中解脫出來,恨不得把臉貼在噴氣口處;可是好景不長,噴了不到二十分鍾,加濕器就黯然停機,任憑我如何激勵它就是不運行,恨得我咬碎鋼牙卻隻能往肚裏咽,誰叫是我請回家的呢。
打電話抱怨,商家不信,說剛才在店裏試驗的時候你不也在場嗎,怎麼這會兒工夫就不好使了。我想還是讓事實來說話吧,好在離家很近,我就重新拎起它回到了店裏。誰曾想,回到店裏的它就如魚兒回到了大海,鳥兒歸了天空,生龍活虎地加大十二分馬力呼呼噴了起來,就像浴室的噴頭一般不知疲倦。
本來想借題發揮,好好血口噴一噴那個接電話的女店員,噴她個破相絕望,直接上韓國整容,結果變成了我左右不是人,有口難辯。兩個女店員用不屑的眼神看看我,又看看加濕器,在想你倆是誰在撒謊啊。
我說先別急,等等看,讓時間來證明一切。可是四十分鍾後,它依舊初妝嫵媚,嬌豔滴人,噴個沒完沒了,非誠勿擾。我服了,我掩蓋著沒有麵子的嘴臉,攜帶著它一陣煙似地逃到家裏,不敢多逗留一秒鍾。可是一到家,它又變成了營養不良,最多運行不超過半個小時就罷工起義,昏死過去。
唉,我是欲哭無淚,欲罷不能啊。沒辦法,從此它便在我家打起了鍾點工,幹半個小時,休半個小時,還得好酒好菜伺候著,從雞肋牌搖身一變成為大爺牌。
上周,又忍受了它幾天後,母親再也無法撐下去了,怎麼看它怎麼礙眼、添堵、鬧心、煩躁。再不把它送走,那大夫真的會瘋,病人也要沒救。父親出馬了,在谘詢了幾個朋友之後,重新買回一台新的,說是世界名牌,用起來果然有著天壤之別,算是解了壓在全家人心頭的一塊心病。這一台就被劃進了等待處理的序列,靜候命運的判罰。
“終於來了!我還以為今天天冷,她不來了呢。”母親也發現了這個收購破爛的女人。
“這幾件衣服就給她了,也不值幾個錢;你看看這個加濕器是不是能賣點兒錢。”我穿著衣服,母親在一旁囑咐著具體事項。由於天太冷,她把這個任務交給了無所事事且體格健壯的我。
“這個破玩意兒哪值什麼錢,也給她算了。”我拎起加濕器掂了掂,像拎著一塊豬肉掂量著斤兩。
“怎麼不值錢,怎麼也算件小電器啊,五塊十塊的不算錢哪!”
“好了好了,到時候再說吧。走了。”我懶得和她繼續就這台加濕器到底是電器還是豬肉這一話題辯論下去,推開門出了家。樓道裏涼颼颼的,一股陰氣自下而上讓人不寒而栗。樓道裏尚且如此,外麵肯定更冷。
剛一出樓門,正好看見她從對麵的樓道裏挑著兩摞報紙走出來,肩頭被壓得微微下墜,整個身子也緊縮著挺立不直。放在地上的一堆戰利品,多以紙張類為主,看來今天的收獲並不太理想。那個小女孩兒還是一個人站在紙堆前,低著頭擺弄著手裏的物件。女人看到我手中拎著廢品,眼睛裏頓時流露出幾分期待的神色,連忙加快腳步走了過來。
她走到跟前,我這才有機會能夠好好端量端量她。她絕不會超過三十五歲,個頭不高,頭上紮了一條粉紅的毛圍巾,斑駁的汙點布滿其上;身上穿得單薄,可以看出她的身材消瘦,露在外麵的雙手也是纖細;頭巾下露出的一綹頭發搭在前額,被風掃過淩亂地起舞;而讓我心頭一驚的則是她那張充滿歲月痕跡勞碌艱辛的麵孔,寫滿了滄桑,現在依舊留有年輕時的動人容貌,我可以斷言,她曾是一個十分美麗的姑娘,依稀可以找尋出往日的風采。我也看清了小女孩兒手中的東西,那是一個破損的魔方,缺了好幾塊。
她熟練的將報紙和雜誌勾到自帶的秤杆上,撥弄著秤砣,嘴裏嘟囔著斤兩,我卻沒有聽進去,她的美讓我沒有想到。接著,她翻出那幾件衣服,有大人的,也有我小時穿剩下的。我連忙說這是免費給你的,她很簡短地說了聲謝謝就麻利地塞進自己的那個大麻布袋裏,那個麻布袋在我的眼中就像機器貓胸前的口袋一樣充滿魔力,總也裝不滿,擁有無限的可能。
“這個是……”她把那個加濕器掏了出來。我也說不準她是哪兒的口音,注意力全集中在她那裸露的指尖上。那本應該是多麼美麗誘人,讓人神往的蔥蔥玉指啊,現在卻沾滿了汙垢,粗大有力。我的心不禁顫了一下,腦海裏浮現出大商場裏美甲專櫃上那一排妖豔的挑逗的醉人的指甲,女人的指甲。
“哦,這是加濕器。你看……”本來想說你看著給吧,幾塊都成,但話到嘴邊卻成了另一番樣子。
“這個也給你了。”她那昏暗的眼神裏閃過一道不易覺察的光芒,被我準確地捕捉到了。她仍是簡單地說了聲謝謝,把加濕器重新裝回盒子,塞進麻布袋。
“這是你的女兒?”接過她遞過來的兩塊錢,我摸摸小女孩兒冰冷的腦袋問道。
“嗯,是俺閨女。”
“幾歲了,穿這麼點兒別感冒了。”小女孩兒抬頭看著我,任我撫摸她那雜亂蓬亂的頭發。大眼睛和她的母親像極了,可愛的像個冬日裏的小天使。
“五歲了,這是個小的。”女人終於有了見到她之後的第一次笑容,慈母的神情躍然臉上。
“哎……收破爛的……”此時一個腦袋從二樓的窗戶裏探出來,大聲招呼著,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大大的臉盤子冒出油來,鋥亮鋥亮的。
“哎!來了。”女人蹲下身子挑起兩大摞廢品,又把那個麻布袋搭在肩頭,朝招呼的那個腦袋走去。小女孩兒拽住她的衣角,跟了過去。我手心的兩個一塊硬幣冰冷冰冷的,吸取著我體內僅存的熱量。我望著母女倆緩慢前行的背影,眼裏有些發熱。突然,那個小女孩兒轉過身來,用稚嫩的小手向我揮了揮,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大大的眼睛彎成了一道彩虹。
我希望多年以後能在茫茫人群中再次遇到那道彎彎的彩虹,那時的她一定會劃出一道美麗的人生弧線,拚出屬於自己的魔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