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毫，深墨，熟宣。蒼勁的筆觸下墨汁暈染出令人驚歎的輪廓，群峰的挺拔瞬間被勾勒得淋漓盡致。台下圍觀的人不由發出一片噓聲，而我站在人群裏，心卻一寸寸涼了下去。
    李齊柬，當朝禦用畫師。
    隻是我怕你在享盡了榮華後就再也不記得自己另一個名字——茗齊柬。
    我的手驀然收緊，忽然感到手腕上有硬物，抬起來，才想起這是你離開時送給我唯一的禮物——一支玉鐲。輕輕覆上，感到一陣涼意。
    轉眼之間一幅山水畫已經完成，當朝皇上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這次皇上下鄉南巡可是耗費了巨金，不僅把後宮三千佳麗全都帶出來，連禦用畫師樂師也全數到齊。今日正逢花燈節，大街上十分熱鬧，而我住在青山上一座竹舍裏，並沒有感染這樣的氣氛，隻是下山購置些藥材時才驀然反應過來。
    自從楚緬離開後我又回到了原先的生活，雖然孤身一人，但也自在，沒了市井的喧鬧，也沒了江湖的紛爭。隻是今日在縣上看到你，我心裏驀然一震。
    我以為自己什麼都沒了，原來在這世上還有個形同陌路的哥哥。隻是如今你存在的地方是我終其一生也無法攀附進的世界。
    齊柬，你還會記得自己有個妹妹麼？
    兒時我是阿爹掌心裏的寶貝，但那次與楚緬的私奔傷透了他們的心。我記得你上京拜師學藝的時候曾來煙嵐家找過我，隻怪那時我們都太過年輕而倔強，我與你爭執不休，最後氣得你再也沒見我。
    “阿伊，楚緬不會給你幸福，他遲早要負了你！”你曾經對我說。
    “我不信，我就是愛他，分明是你自己討厭他！”我曾經對你說。
    “愛？你懂什麼是愛嗎？”
    而等我省悟過來時終究是晚了，大家都一個個離開我了。
    你成為了當朝最年輕的禦用畫師並被皇上賜姓“李”，從此改名李齊柬，一時風光無限。
    我想其實在江南一別後我還是見過你的。當時我在集市上挑些好布料做衣服，忽然看見明靜公主挽著你的手從馬車上下來。一路上大批侍衛跟隨，直到你們的身影消失在宰相府內。我伸長脖子極力想要看清你，隻是人群太擁擠，我被撞倒了。上好的布料落了一地，任人踩踏、毀壞。直到湊熱鬧的人群漸漸散去，我才費力地爬起來。
    之後便是你要當駙馬的消息。
    其實在我遙遠的記憶裏你是十分模糊的，並不是個對我百依百順的好哥哥。你時常不在家，留於我的隻是單調的童年，以至於在我長大後心裏都對你有莫名的抵觸。
    天色已晚，官兵撤了畫台，而皇上在最名貴的醉仙樓大宴群臣，自然也少不了你。
    今夜的花燈節顯得異常華貴，綺麗的花火照得天空亮如白晝。我看著滿街熙攘的人群，忽然有些想念過去，不管是爹娘拉著我亦或是後來楚緬陪我，總之記憶裏的花燈節是溫馨而幸福的，哪怕從來就不曾有過你的身影。如今隻剩我一個人細細咀嚼歲月流逝剩下的碎片。
    忽然人們都紛紛退開，官兵粗魯地嚷嚷著準備給皇上開辟一條賞燈的路。我退到了燈火闌珊的地方，把臉埋在陰影裏。我不敢看見你張揚的笑靨，因為會怕自己會忍不住做出傻事。
    喧鬧漸漸在耳邊遠去，我緩緩抬起頭，可赫然映入眼簾的是你的身影。白衣束身的人臉上帶著恬靜的微笑，緩緩走在人群後。似乎是注意到我的存在，你徑直走過來朝我笑著：“今晚這麼喜慶，為何姑娘要獨自一人愁眉緊鎖呢？”
    這麼近的距離，終是讓全身血液都一寸寸冷了下去。我看得見你的眼角已經布滿了細細皺紋。我們都不再是當年那個任性的少年了，時光讓人學會了隱忍。
    我努力克製住不自然的神情，佯裝笑著：“沒什麼，隻是小女子有些倦了。”
    “哦，是麼？那好好休息吧。其實你笑起來很可愛，很像我一個故人。”你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看不出我的眼神驀然間黯淡了。
    突然遠處一個女子高聲喚著你的名字。你轉過頭，臉上洋溢著淡淡笑容。
    我認得出來，那是便裝後的明靜公主。
    “我該走了，希望姑娘你能夠一生幸福。”說這話的時候你一直看著我的手腕，那支玉鐲正散發著溫潤的光澤。我忽然拉住你的手急切問道：“公子還記得那個，故人麼？”我的聲音陡然變輕，話語瞬間消散在風中。
    你停住了腳步，饒有興趣地注視著我：“既然是故人有怎麼會忘記呢？”見我半天沒出聲你又繼續道：“隻是……唉，天意弄人啊。”你的神情瞬間有些惆悵，繼而又恢複了笑意，“哈，我發現今日見到姑娘話越發得多了呢？對了，如果姑娘有機會見到她，一定要告訴她大家都很愛她想她哦。”你笑著撥開我的手，“她叫阿伊。”
    一朵燦爛的煙花劃過天際，在震耳欲聾的歡呼中，誰也沒注意到我的臉色蒼白異常。
    我一直以為當初不講理的人是你，隻是我忘了你與我爭執時語氣裏的用心良苦。是我的年幼與倔強，傷害了楚緬，也傷害了你。
    原來親情這麼殤，誰又候得春風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