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江南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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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曆六月二十四。是江南人皆知的荷花的誕辰。這日,江南的男女老少齊聚塘邊,賞荷祈福。荷花亭亭玉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自古便是人盡皆知的吉祥物。那些個文人騷客自不會放過這吟詩作對、以文會友的好日子。一大早便帶著仆人丫環,設案於塘邊,或出一副起以荷為引的絕對,或寫幾句以荷為意象的妙詩,那情景好不文雅。
整個江南若說要選出個文采最好的公子來,大概很難,但要問江南人農曆六月何處荷花開得最盛,那麼回答者不論是誰,皆會不假思索地答:“當然是荷花塘。”
荷花塘,顧名思義便是開滿荷花的塘子。它地處吳中,四麵開闊平坦,每逢夏日,那平靜如鏡的湖麵上便會鑽出大片的荷花。碧葉連天,紅花綴於其上。那麗致的景象,常人若非親眼看到,是很難想象的。就連大宓著名山水詩人杜仲靈在麵對這一池的勝境,欲賦詩讚頌時,也隻呆呆吐出——“荷花”二字便詞窮而塞。景象太美以致詩人無法開口詠歎,隻喃喃道出“荷花”。當地人覺得詩人的這一舉動很能說明池中花盛,便將這池子更名為“荷花塘”。
這日,荷花塘的荷花甚盛,然而行人的目光卻始終不全聚於其上。塘邊一行人行意恣肆,翩翩而行。那意氣足比呆立於淤泥中的荷花強了不知道多少倍。
人們一麵小聲議論著今年的花似乎比不上賞花之人,一麵吟著詩詞。走到花開最豔的南麵去了。
惜,被拿來與極負盛名的花兒作比的人,似乎對滿塘的花沒多大興趣——
“這是什麼?”鎖眉望著公輸月手中的東西。
“荷葉飯。”張嘴急不可耐地咬了一口,嚼著甜絲絲的米粒,含糊地回答。
“是什麼?”
“就是荷葉包著的飯。”將剛從籠上拿下的飯包塞進皇甫翰手中,不歸揚眉:“江南道地的小吃,京城不常見。”
“我幫你剝!”一雙粉嘟嘟的小手伸過來。剛把自己那份消滅掉的公輸月自告奮勇。
看著他三下五除二地剝了荷葉,將裹著豆沙餡的飯團送到麵前,竟不由自主地張開了嘴。
甜。
從不喜歡甜食的味蕾一下子綻開,甜蜜從舌尖竄上來。怔怔地細嚼。
江南的柔膩似乎都聚集在這小小的一口上,齒間有荷葉的幽香,豆沙的甘濃還有…
“再吃一口!”舉著的小手酸起來,公輸月見皇甫翰愣愣地出神忙提醒。
還有…天真地舉著手,喂他吃飯的人。
尊貴的嘴巴又一次張開,不顧矜持地大口嚼著甜甜的飯粒。
看著小的孩子不亦樂乎地喂著大的,不歸仍想持著冷清的架子,卻一不小心讓笑意從袒露著的半邊眉角泄出來。
天真,甜蜜。當年的自己是否也曾有過這份心情?
這一小小的解頤落在路人的眼裏,靜坐著的人拿起一旁的耆草,輕輕掐算。最終重重歎出一口氣來:“皆是絕顏媚骨的皮囊,又注定要落了濁象。”
不歸轉身向那端坐、擺著算命攤子之人橫去一眼。
“有趣有趣,一樣的相貌,卻一個絕情,一個癡心。”見不歸望自己,那算命之人卻一點沒有收聲的打算,仍是不住地搖頭。
聽聞那人不知收斂的又一聲歎息,不歸的心一凜。
正要發作,卻又想到這道士說得似乎有幾分道理。忙轉身看向仍嬉戲著的兩個孩子。
天真的笑容猛撞入眼簾。
後退幾步,站住。
不會是月。
那麼,絕情說的是…
目光頓放到張口嚼飯的皇甫翰臉上。
一樣的眉目,一樣的輪廓,一樣的眼神…
就連擦去嘴角飯粒的動作都與數十年前的某人極像。
眼前稚氣未脫卻已有幾分冷清的孩子,與如今高坐在龍椅上的人一樣。
想必將來那絕情的本事也不會比當今聖上差。倒是個當皇帝的好苗苗!
又想起那人絕然轉身的模樣,不歸哪還有賞荷的心情。
“吃好了?”
孩子鬧得也差不多了。
皇甫翰說已吃飽,可公輸月卻仍不依不撓地要他吃下最後一口。
“好了便回去吧。”
“回去?”
怪不得老人們常說,小孩子做事沒定性。
這不,不歸話音未落,剛還追著皇甫翰的公輸月,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貓,轉過頭來,忘了手上還拿著飯團:“為什麼回去了?不再逛逛?”
重重地“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雖不知緣由,卻也察覺師傅的怒意。公輸月不敢再招惹喜怒不定的不歸。回頭對被自己弄得滿臉米粒的皇甫翰做了個大大的鬼臉。卻發現他正盯著別處。
循著目光望去,便見了那算命的小攤子。
“暖暖,這是什麼?”經過這幾個月,公輸月已經認定皇甫翰是無所不知的。見那人手中拿著從未見過的長杆子草,便扯了扯皇甫翰的袖子。
“耆草。算命用的。”被當作百曉的皇甫翰還算配合。
“算命?什麼是算命。”
“就是算將來的命運。”
“命運?”
“就是命中注定要發生的事。”
“什麼是命?”
“命就是——”一時語塞。是啊,什麼是命?
太傅隻教了“一切皆是命,半點不由人。”,書上之寫了“命格天定。”
可——到底什麼是命?迄今皇甫翰還是不明白。
“命就是人不能左右的事。你不願他發生卻仍是發生了的事。譬如,有些人絕情,某些人癡心。都是命。”
皇甫翰的眼皮狂跳了幾下,掀眼看,原來是不歸接下了話茬。
像是嘲諷又像是同情:“有人富有四海,卻窮得很,有些人一文不名,卻富裕。這也是命中注定。”
那帶著幾分熾意的目光幾乎要把皇甫翰燒出個洞來。
不,確切的說,實在透過皇甫翰看著另外的一個影子。
側頭想了一會兒,小臉上有綻出笑來“還是不懂。”伸出粘糊糊的手拉著皇甫翰,也不顧將對方華麗的緞袍上印了髒兮兮的手印。“接下來,我們去哪裏玩?”
“哪裏都不許…”
不等他說完兩個拉著手的孩子已消失在人群中。
黑著臉。
赫赫有名的武林第一人——儒麟餘色不歸,於大宓九十二年。被兩個總角少年棄於荷花塘邊。
嗚呼哀哉!
臨近過年,京城發生了大案子!
鬧得滿城風雨,就連江南這等閉塞之地的百姓茶餘飯後也開始談起來——
輔政三朝的公輸家竟生了叛變之意。屋藏龍袍,被前去拜訪的蕭丞相撞了個正著。
不及稟報聖上,盛怒的丞相便下令抓人。不料公輸家的長子血氣方剛,上前爭辯,卻撞上了不長眼的刀劍…喋血大堂。
就在人們心有餘悸地討論著這天大的事時,又一條消息傳來:
皇帝心存仁厚,念公輸家世代為朝效力,又才喪長子的份上免了死罪,隻是一家都貶為庶民。
這消息頓時在民間炸開了鍋。在頌揚皇帝恩德的同時,人們也紛紛痛罵起公輸家。
然而,再大的事被談論了數月也沒了講頭。再加上新年繁忙的慶祝活動,更讓百姓無暇擺弄那些談資。
等新年一過,載道的罵聲便少了。再過了幾日,就連提都鮮有人提起。
偶爾有做工的男人忽談及此事,說不定還會被工頭的婆娘揪了耳朵:“作死,這關你什麼事?皇帝家的事是你管得來的嗎?”
嗬,說得好聽,可怎麼不想想,風聲初透時你是怎麼個奔走相告法的?
雖心裏憋屈,可畢竟飯碗在別人手裏,再多的委屈也隻能往肚子裏咽。
多嘴的男人不敢再講,隻輕輕嘟囔一聲做工去了。
如此,不出半月,純樸的民眾便漸漸將這王公瑣事忘了個幹淨。
不歸也因氣惱那算命之事,數月沒有下山,以至於發生了這種大事,師徒三人卻是毫不知情。
轉目便到正月中旬。元宵佳節即至。縱不歸心靜如水也抵不住兩個孩子齊刷刷的期待的目光。再想到新年他們也是三人冷清地度過,心中有些不忍。
因在一番軟磨硬泡下,不歸終於允肯元宵節這日帶兩個徒弟下山遊玩。
春節剛過,人間還彌漫著一片新春的喜慶。
偏安的江南雖遠比不上幽京熱鬧,但畢竟也是山明水秀之處,元宵之際自然也是熱鬧非凡。
街麵之上,巷道兩旁,布滿了小商小販擺的攤子。
人們接踵齊肩,自發地歡聚到街上共慶歡節。就連就居深閣的小姐們也是身著華袍,團扇掩麵,與仆婢們有說有笑地逛著,手中執著蓮花或玉兔狀的燈籠,那情境好不動人。
在這人軋人的盛況中,有一行人特為顯眼。
身材頎長的高削男人一襲青衣,卻是青衫比柳絮更濃,搭上那華貴脫俗的氣質與獨特的銅製麵具,更是讓行人不住側目。
有幾個膽大的正兒八經地盯著他,可待眼神觸及那袒出的半邊麗色,皆不由地倒抽一口涼氣,忙不迭地收回目光。
原來民間早有傳說,正月十五這天,會有天人下凡,探視民情。
而眼前這俊俏卻帶著幾分厲色的容顏分明和畫上的仙人有八分相似,也難怪那凡夫俗子不敢久視,大概是怕唐突了神仙。
絕色公子的身畔還隨著兩個小娃娃。小的看上去才四、五歲,大的也不過七、八歲。
大一點的孩子麵容俊朗,那雙鷹隼般的利眸,不時地掃視向他們投去注目禮的人們,讓本想上前搭話的女子不禁退卻。
小的那個則身著錦衣,睜著眼睛好奇地探視周圍。一張小臉還未看出棱角,卻已是見俏。一雙鳳眸尤是靈動,目光流轉,像是在深思什麼瑣事。
“暖暖。”
聽見小人兒喊他,那大一些的孩子轉過頭來。
“燈謎你猜出來了嗎?”
“什麼?”
皇甫翰自幼便處於深宮,雖早就聽說夜市非常熱鬧好玩,卻從未親身去過。現在,身臨其境地處於這非凡的盛況中又聽有燈謎可猜,不禁玩心大起。
“雨後日當空打一字。”細眉為蹙,伸手在半空中比劃著,無奈識字本就不多,想了個半天也沒想出個所以然。
“雨後日當空?”皇甫翰的眸子一亮:“不就是個‘涅’字?”
“是嗎?”見皇甫翰如此輕易地猜出謎底,公輸月不大信,回首向命題的不歸求證。見師傅笑目如星地點頭,便知對方確是答對了。
“那是什麼地方?”公輸月興致勃勃地四處觀望。遠遠看見一群人湊在一起,好奇心頓起:“去那看看。”
一手拉著皇甫翰,走近一瞧卻是有人在猜燈謎。
攤主見他們三人衣著光鮮,氣度不凡,忙上來招呼:“小人這有一燈謎,供大家揣賞,若客官猜出謎麵則能贏得現做的泥人一個。”
順著小販手指的方向望去,攤子旁邊的確有個台麵上豎著幾個小麵人,栩栩如生,好不可愛!
童心正盛的公輸月自然是高興,拍著手叫好。皇甫翰仍是冷著臉,沉穩地立於寫著謎麵的燈籠麵前。
“燈謎迎春(打一字)”
儒麟餘色隻是瞥了一眼謎麵便將目光移至他處,不知是猜到了,還是不感興趣。
最急的是迫切想要麵人的公輸月,眼巴巴地望著思忖的皇甫翰:“暖暖,猜到了嗎?”
皇甫翰朝他一笑隨即道:“可是一‘楓’字?”
攤主聞言一怔,忙問怎解。
少年華貴之態畢顯,昂首解道:“因‘燈謎’又稱‘文虎’,可扣為‘虎’,由於‘風從虎’,又以‘風’扣之。故燈謎便是‘風’字,迎春的除了春花便是春木,大膽揣測,其左是個‘木’字,可對?”
眾人見他說得合情合理,又望見攤主首肯,驚詫之餘對這慘綠少年更是折服不已。
公輸月也拍手叫好,捉住一旁人的手,拉著他向立著麵人的台板走去。
“好聰慧的娃娃!我甘拜下風!”那商販頗有俠氣地一拱手,願賭服輸地捏麵人去了。
儒麟餘色卻始終不露喜色。思及這敏慧的孩子是皇甫旬與別的女子所生,一團醋意便襲上來。
想這孩子貴為太子,詩書定也是讀得多了,又怎是區區重門能難倒的。餘光瞄見公輸月和皇甫翰牽手望著泥人的樣子,不由想起年少時的種種,目中難得露出幾分哀意來。
手藝人手腳很是利落,不一會兒一個身著錦衣的麵人便橫空出世。
公輸月捧著愛不釋手。細看這麵和的玩意兒倒和自己有幾分相似:“暖暖,你看這麵人可像我?”
“嗯。”
的確像。尤其是那溫潤如玉、靈動如雲的眼睛。皇甫翰不由多看了兩眼。
哪知手中忽得一沉。
“給你。”
“不喜歡?”
“喜歡。”那小人兒直截了當地答。
“那…”
“喜歡,所以才送給你。”
貴為太子的娃娃心中一動。一直以來他過的都是眾星捧月的日子,因巴結或寵愛而送他寶物的,自然也不少。但此刻,手中的麵人在他心中的分量遠比那些價值連城的珠寶重得多。
“喜歡的東西送給我,那你呢?”見那小人一臉的喜意,絲毫沒有一點不舍的樣子,心中更是一動,便不住追問對方該怎麼辦。
誰知那小人兒竟道:“我喜歡你。”
一時語塞。
“我最喜歡你。”軟軟的小手放進了他的手心。
公輸月的手有些冰,這讓皇甫翰心存憐惜,不自覺地將掌中的手握得緊些。
雖知此“喜歡”非彼“喜歡”但心頭仍浮起一種怪異的感覺。忙深深吸一口氣,強按捺下那份悸動。
自知失態的皇甫翰試圖轉移注意,殊不知從這刻開始他便已被一張名為公輸月的網牢牢套住。
“咻——砰”被突如其來的巨響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攥住身旁的手。
皇甫翰給受了驚嚇的小人一個撫慰的笑臉,示意他抬頭看。
公輸月有些怯地緩緩抬頭,卻瞧見那如雨的銀絲鋪天蓋地地落下來,頓傻了眼。許久才喃喃地讚道:“好漂亮!”
逢年過節,宮裏也會燃煙花,氣勢比這宏大,景象也比這美麗百倍。可那恢宏的景象卻讓身陷宮闈的人遍體生寒。而民間的煙花雖氣勢不足,但那種祥和是宮廷的冷光所無法比擬的。皇甫翰凝著那綻開的巨大金花出神,好一會兒才緩過來。
見身邊的公輸月,雖小臉凍得通紅,眼裏卻滿是樂意,他也出奇滿足。
煙花是元宵夜市的壓軸戲,因此煙花燃畢,燈會便也接近了尾聲。
於是,一大兩小三人,各有所思,抱著豐厚的戰利品一道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