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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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伴著絲竹留下的最後一點韻調,彌散在半敞的大殿之中。
殿中立著一抹隱約、偉岸頎長的身影。
身著玄色薄袍的男子輕擰著眉頭,兩道含著無限寂寥的目光,深深地沒入那透著一絲淒涼的夜色中。
“皇上。”屬於年輕女子的溫潤嗓音讓兀立著的男子驀得轉身,神色之中全然褪去了先前的孤寂,取而代之的是屬於君王的高高在上。
女子掬著淡笑,蓮步輕搖,待到眼前,方啟了朱唇:“皇上深夜不寢,莫是有心事?”直擊心扉的豔麗形容讓男子側目:“心事?”
“正是心事。”
問言,側立的男人徹轉過身來道:“愛妃倒是講講朕能有何心事?”
女子又抿嘴輕笑起來:“皇上的意思是…臣妾猜錯了?”
君心難測,君意難揣。這君主的心尋常人是猜不得的,可她是如今皇帝身邊最得寵的妃子,雖出身不高,但就這為大宓誕下兩位皇子的功勞也足夠讓她母憑子貴地榮華一生,因此她與尋常人不同,她可像這般直視君主的眸,揣測君主的心。
可…
縱君王近在咫尺,卻仍像與她隔著千山萬水。皇帝的臉上雖漾著笑,可那兩道挺拔的劍眉間卻始終藏著玄機,黑如曜石的眸底更是蘊著徹頭徹尾的寒。
“皇上可是為了政事而心生煩悶?”女子討巧地停留在離男人數尺外,柔聲地猜。
“愛妃何出此言?”皇帝的雙眼微眯,那淺笑的龍顏之上竟透出一股令人恍惚的殺意來。
“皇上您坐擁天下,除了政事,自然沒別的事值得憂慮了。”及此女子的嬌容忽得落上一層瞬逝的落寞。她大著膽子近了皇帝的身,柔聲道:“臣妾雖是女子,淺薄鄙陋,但憂國之心還是有的…”
皇甫旬輕瞥了一眼斂姿佇於身旁的女人。
這個處處表現得賢淑的女子是他登基至今唯一的妃。
對於一個皇帝而言,此刻仍未立後已是奇事,更遑論到如今他僅有一妃了。
算起來,眼前這個才貌俱佳的溫柔女子足有資格封後。且不說她對萬事處變不驚、心胸開闊的賢後態度,光是為大宓誕下兩位皇子的功勞也足夠為她撐腰了。
可皇甫旬卻從未有過封其為後的打算,隻因…這女子太過聰明。
“愛妃做得甚好。”皇帝斂了神,唇邊勾起一絲笑意來。
聽到讚賞,雖明知是假,但女子的眉眼間仍透出些許欣喜來。對這個日理萬機的冷情男人,她是心係著的。
“不過,現在可不是該你憂國的時辰。”
她一怔,立刻答道:“皇上說得是。”笑意黯淡下去,可語氣上卻仍是柔婉地很。
又閑談了幾句皇子們的近況,習慣了獨自一人的皇帝驀然覺得不適應起來。身邊多了個人,便該持著君王的架子,即便是在深夜極倦的時分也必須端著威嚴的儀態得不到絲毫鬆懈,為之感到不悅便委婉地對這愛妃下了逐客令。
“不早了,你身子弱,理應休息。”女子懂了夫君的意思,雖頗有微辭卻不敢言明。咬了咬下唇,行了個禮便跪安下去。
待女子走遠,稟退侍者。久立的男人才略有倦怠地坐下身來。那兩道自開始便未真正舒展的眉頭又再次擰攏。
先前女子的一番揣度雖突兀,卻不偏不倚正中他的心,他的愁確實源於國事。
近年來蜀地連遭大旱,朝廷速批了賑災的銀兩,作為人君他自不能閑著,便親調了數名欽差前去探視災情。
天下沒有一帆風順的事兒,對於蜀地突如其來的災難,皇甫旬雖憂卻談不上愁。
可壞就壞在,那剛出庫的銀兩還未到蜀地便被各級官員瓜分得精光。
待到派出的心腹呈上密報,滿以為災荒將解的他才知道了真相。
眼下是該刨根究底地將那幾隻臭蟲挖出來的時候了,可順藤摸瓜地一查,竟查到了京官頭上。
若是其餘官吏,他能立刻免職查辦倒還好。可最後這事卻和蕭鴻章這隻老奸巨猾的狐狸扯上了關係。
蕭鴻章是三朝的元老,十六歲便入了仕途,一直隨太上皇左右。先皇在時對此人極為看重,如今蕭氏實力不斷壯大。他雖貴為天子,可為了平衡朝中勢力,維持暫時的平靜,對蕭氏卻還不能夠趕盡殺絕。
但若要仍這股權傾朝野的勢力繼續發展,恐怕數年之後這江山便不是皇甫家的了。
及此,皇甫旬竟沒由來地想起多年前的一位故人所雲:
守著江山有何用?這局勢莫測的天下遲早會失去,倒不如拋了痛快!
若當時便隨了那人的意,遠離這權位,想必如今過得定是閑雲野鶴的另一番生活了。
“皇上。”
熟悉的聲音從大殿的一角傳來,這讓才鬆散下來的皇甫旬又猛地繃緊:“什麼事?”
彈指之間身著黑衣的男子便由偏隅,端正地跪在君王麵前。沒有立刻解釋隻是恭敬地呈上一封信。
皇帝從近臣手中接了紙,瞥上幾眼,神色稍變。
“消息打哪來?”
“是臣親自查的。”
皇甫旬的心又一涼。看來消息不會有假——
蕭鴻章正四處籠絡,試圖將此次蜀地之事的矛頭指向同在朝堂之上占一席之地卻與之處處相衡的公輸家。
皇帝的吐息微窒。對於公輸與蕭氏之間的芥蒂他早有所知。隻是似乎他低估了蕭姓老頭的膽子。此次這欺君貪贓的罪名一旦落實必是連家累眷的大罪。思及這重重爭鬥背後所潛藏的影子,皇甫旬不禁周身一陣冰寒。
“彬劍。”他側頭吩咐這深宮中唯一可信任的近臣:“明日一早,你便找個可靠的侍衛攜太子出宮…”提起一旁的筆:“去江南,找隱居於此的儒麟餘色不歸,讓太子隨他習些防身的武藝。”皇帝的心倏得一緊,許久沒有的悸動忽得鋪天蓋地。提起故人,那份在心底糾纏了八年的相思突然分明。皇甫旬極力克製自己,將所寫遞給柳彬劍:“此事莫要張揚!切記!”
“臣明白。”男子頷首接過主子遞來的紙,又行了禮。正想離開又被截住。
皇帝猶豫了許久,終還是解下腰間一塊鐫著字紋的玉佩。交到進臣手中:“把這交給太子。”
男人恭敬地道是,才在皇帝的示意下離開了大殿。
不歸。獨自輕輕觸碰著這個記憶裏的名字,一陣無名的痛纏繞上來。
太過熟悉的冷豔容顏驀得浮現。
記憶逆了時間,兀自向前…
又想起數年前那人任性的要求——拋下江山,隨我走。
那時的自己雖有遲疑,但最終還是拒絕。等見了對方近乎絕望的笑靨,突然後悔時,男人早已消失在視野。這樣,一別就是八年。
若當初他的選擇是拋下江山,隨那人走。那麼此刻,這一切的紛爭是否就與他無關?若當初他沒有那樣絕然推開對方,那麼此刻,他是否正在江南的某處品茗栽花……。
可世上是沒有那麼多如果的。即使聰明如不歸,大概也沒想到吧,當年的氣話竟一語成讖。如今他皇甫旬注定要守這江山…到死為止了。
長驅直入的風不懂君主的避諱,肆無忌憚地撩撥著屬於過去的種種,那抹形銷的影子在晚風中竟顯出幾分淒迷來。此刻已過了寅時,他幾乎能從方才的消息中嗅出些腥味…為了平衡朝中各派勢力,他努力多年,卻終究還是無法幸免直麵這朝堂之上的喋血。
念及此,又想到即將麵臨的暗波湧動,皇帝不禁倒吸了一口深深的涼氣……
朝堂如此,那麼江南呢?還像記憶中那樣水霧清淺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