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夢回收起舌轉身向門邊看去，昏暗燈光下一人站得筆直，身邊還跟了個捧花的下人。
    “把花兒給柳老板擺上。”那人抬了抬下巴，盛氣淩人。
    “登徒子”三個字瞬間從腦海裏飄過，柳夢回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這人意欲何為——做戲子的，台上賣笑台下賣身，跟窯子裏那些開門迎客的沒什麼區別。
    他圖的，是他的身子。
    柳夢回不動聲色稍稍挪了挪椅子，那籃顏色妖豔的花兒便雄糾糾氣昂昂霸占了大半個化妝台，沾著露水的花瓣盡情舒展著，毫不掩飾的賣弄風騷，空氣裏盡是刺鼻的香氣。
    那人揚起個誌在必得的笑，居高臨下的問：“柳老板今晚可有時間？能否賞光到舍下小酌？”
    他倒也幹脆，連客套和讚賞都跳過直接發了邀請，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柳夢回透過鏡子，看著花籃後自己施了粉黛略顯蒼白的臉，還有身後不住飄過來的眼光以及那些眼神裏夾帶的鄙夷，這種事，哪怕習以為常司空見慣也總叫人不恥——一個男人被另一個男人示愛。
    他對旁人是怎麼個想法倒是頗無所謂，隻是門邊兒站著的那人他實在不喜歡，太傲慢太霸道，不懂得欲取必要先屈的道理。
    他想了想，端出個恭順的笑，想要婉言謝絕。
    “他今晚沒空，我早約了他賞雪喝酒了。”
    身旁的人先開了口，且語氣不善。
    柳夢回沒想到他會替他抵擋，一時有些失神。
    “那就明晚吧。”
    那人冷著臉口氣更強硬。
    “明晚他……”
    “明晚我有時間的……”柳夢回一把壓住賀成章掛著笑站起來，順便把他擋個嚴實，“明晚還請……”
    “我家少爺姓黃，黃坤，黃世昌黃老爺的二公子。”剛才端花的下人接口道。
    柳夢回心裏暗叫一聲“難怪”，臉上仍不改顏色：“還請黃二少爺派人過來接我一接。”
    黃坤鐵青的臉色總算緩了一緩，沉聲“恩”了一聲，掉頭要走，邁了一步卻又回過頭來，把柳夢回看了一看，眼睛裏帶上些豺狼的味道。
    他這一看柳夢回就有些惱，那種赤裸裸的欲望讓他覺得自己已經被剝光了放在床上任人宰割。
    “明天我會親自過來的，希望柳老板不要失約。”
    “當然不會。”柳夢回壓著怒氣笑答。
    黃坤得了想要的答案，點了點頭轉身走了，過了一會兒門外隱約傳來一句“恭喜公子了”。
    柳夢回一愣，突然有些後悔起來，好端端的怎麼就把自己送進虎口了呢？
    “你居然答應了！”
    轉過身，賀成章滿臉的憤怒，手裏的棉布被攥出一道道深痕。
    “恩，答應了。”
    “他想把你騙上床，你知不知道？”
    “知道。”
    “知道你還……”
    柳夢回半蹲下身子，將賀成章手裏的東西抽出來，對他笑了一笑，挪過椅子坐下卸妝。
    “你還笑得出來？”
    “不然呢？難道要我哭著跑出去告訴他說我不願意，叫他放過我？”柳夢回想了想扭頭又道，“我們。”
    這句“我們”倒把賀成章給說楞了，呆坐在那兒也不知想些什麼。
    柳夢回也不管他，自顧自卸了妝拆了頭飾換了長袍，這才拍了拍他問道：“走嗎？”
    北平的冬天是必下雪的，通常十一月末十二月頭就該是滿城白色了，可今年，眼見著就要到底了卻遲遲不見雪色，隻是幹凍著，感覺比以往更冷，也更叫人難熬。
    柳夢回穿著灰色長袍，外頭沒加襖子，隻在裏頭拚命添了些衣服，可即便如此本就細瘦修長的身形看上去依舊細瘦修長。
    “冷嗎？”賀成章沉默了一路突然開口問。
    確實冷，今晚似乎還更冷些。
    “冷就該加個褂子襖子什麼的，死撐做什麼？”
    長衫短褂是柳夢回無論如何穿不出來的，那種戴個小圓帽就跟地主一樣的打扮叫他很是鄙夷。可如今，這種不可理喻的堅持確實叫他吃了苦頭，且是啞巴吃黃連一般。
    於是，他硬撐了個笑側頭引開話題：“今天沒開車來？”
    賀成章沉著臉瞟他一眼，有些生氣有些無奈又有些心疼的味道。
    “車壞了，送去修了。”語氣硬硬的，卻是邊說邊就將身上及膝的風衣脫了下來，再順手解了圍巾。
    柳夢回嗬嗬笑了兩聲，也不客氣，伸手接過大衣穿上，再把留有暖意的圍巾圍好，隻留出一雙帶些狡黠的眸子。
    賀成章是留過洋的，生活習性和穿衣風格都是海外做派，他不穿棉鞋不著長袍，頭發打理得光亮整齊，黑色皮鞋總是擦得一塵不染，走路的時候案首挺胸目不斜視，說話的調子也鏗鏘有力，就像這北平城裏為數不多的先進青年一樣，年輕且鬥誌昂揚，一腔的理想抱負通通寫在臉上，這樣的人，總是如皓月般叫人不容忽視。
    “你啊~”賀成章把圍巾往下拉了拉，咬牙捏住他的鼻尖，嘴唇動了動像要再說什麼，想了想卻還是止住了。
    柳夢回也不追問，笑了笑邁步往前走，賀成章停了一停也快步跟上，兩人再次齊肩而行。
    “明晚，你真要去嗎？”走了一段賀成章幽幽開口。
    這怕是他憋了一晚想問又不敢問的問題吧，柳夢回笑笑：“不去不行。”
    “那我陪你去吧。”
    柳夢回停下步子：“你總不能陪我一輩子的。”話，突然說得過於認真和嚴肅。
    背對著燈光，他能看見賀成章臉上一閃而過的輕顫，也隻是一閃而過而已，即刻便恢複了平靜。
    他笑了笑，把鼻尖埋進圍巾裏：“況且，黃坤想要的人是我，你跟著去，算什麼？”
    賀成章沒有說話，他也沒有開口，兩個人就這麼各懷心事的沉默了一路。
    第二天傍晚柳夢回剛從戲台上下來就見自己妝鏡旁站著個人，低著頭，半長的頭發擋住了臉。
    “真不好意思，讓黃二少爺久等了。”柳夢回客客氣氣恭恭順順。
    那人抬頭望過來，果然是黃坤。
    他見了柳夢回便挑了挑眉，手上花簪轉了幾轉放回妝盒中：“我也剛到。”
    這話卻是假了，剛才在台上唱著的時候就感覺戲台後頭有道灼熱的目光一直跟著，於是借著回身瞟了一瞟，那時兩人便已四目相對過了，這會兒他卻說“剛到”……
    “剛到便好，否則在下該心存愧疚了。”柳夢回心裏明白也不拆穿，笑著就把這話帶了過去，心裏卻是把這人又嫌了一嫌。
    “車已經在外頭候著了，家裏酒菜也已備下，柳老板卸了妝就隨我走吧。”黃坤挪了挪位置把座椅讓出來。
    柳夢回含笑應了聲“是”，側身坐了下來，心想著這一晚怕不是不能太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