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縣離京城並不算遠，當然這是相比邊塞而言。
    作為一個鄉土氣息濃鬱的城鎮，這裏可以算作一個世外桃源。這樣的世外桃源本身就要求離國都的繁華地有一定的距離。
    再美好的地方沾了金錢和權力，就堪得上一個字——俗。當然這麼說不代表這個地方就真的與世無爭人人平等，再“算作”，桃縣這個地方也是在紅塵之中，在紅塵，到底還要衣食住行，貧富有分。
    事實上，桃縣名副其實的以桃子闖出了名頭，每年這個小小的縣城會從萬家農戶中選出最優秀的桃子，進貢給京城，如果運氣好一點，說不定龍心大悅之下還會指定成禦品，那是莫大的榮耀。
    萬俟初昀上次去正好碰上的是豐收的季節，桃縣的收桃大會弄得是風風火火，相比之下，初聞喪事的老媽媽的抽泣聲在震天響的鞭炮聲中反而成了默不可聞的配音。
    萬俟初昀是快馬加鞭趕來的，具體的人員死亡名單還在統計中。官員們都為大捷而欣喜若狂，那些消逝的生命在勝利的衝擊下變得模糊起來。
    當然，這不是說失敗比勝利好，也不是說他在懊悔。
    不戰而屈人之兵那是最完美的戰略，至少當下，不可能。以著當局者的野心而言，如果這個辦法能成功，麵臨的將不是徹底的和平，而是戰局的拉大。
    一個強大的國家自然是好，可是這個國家在這個世界不是獨一無二的強大呢？萬俟初昀拿不準當今聖上的態度，這是個談笑風生的王，但是翻起臉來誰會知道有多快！
    當皇上的都會有野心，大抵都有誰與爭鋒的豪氣！有了實力和戰力誰能保證按兵不動一統天下？而將軍不過是他們手上的利刃，這是父親教給他的話。
    這些年他血雨腥風都闖過，卻一直忘不了父親的眼神。室內光陰慘淡，幾隻燭火搖曳出細若線條的光影，照得前方眾多靈牌陰氣森森。
    靈堂這種地方大多是如此，多可笑，生前再光明磊落，死後還不是一樣不能暴露在陽光之下。不管是平民百姓還是威武的將軍。
    那充分證實了什麼是“滿門忠烈”，壘得像小山高的靈牌就是如此。
    萬俟初昀還記得，那靈堂還空著最前麵的一排，父親指給他，那就是他死後待的位置……
    當老媽媽的哭聲響起的時候，當時那種毛骨悚然的感覺他再次體會到。
    也許死一個人和死一堆人沒什麼區別，都是無可挽回的生命，都是幸存者的悲哀。
    不過有桃夭在身邊，重來桃縣並不是一件多麼傷感的事情。
    萬俟初昀請了幾天假期，皇上對於這位手下愛將到底夠寬容，直接讓他想多久來就多久來。他對這份榮幸一笑置之，早朝本來就是文官的天下，他呆在那不過就是一個裝飾作用，真要派得上用場還得回邊疆。
    桃縣雖說不算遠，以墨雪的腳程還是走了將近三天，在此路途中，萬俟初昀對桃夭的精力又有了一個新的認識。
    沿路風景永遠都看不膩，沿途下到地攤上到酒樓永遠都吃不膩，他們就像是一對真正的旅人，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都不放過。
    這種局麵維持到進了桃縣為止，桃夭這一下就真正的反客為主了，雖然桃子顆顆結的季節已經完全錯過，好在桃花朵朵開也是不錯的。
    這時節正好是賞花的好日子，不算大的桃縣整個籠罩在落英繽紛中，仿佛連陽光都變成了粉紅色。
    桃夭雖然沒怎麼下過山，但是沒見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小屋子小酒樓小農田沒見過內部措施，也知道吃飯在哪一塊，玩樂在哪個地方。
    在大街上奔跑，在小攤販處留戀，他像一隻入林的歸鳥，腳步快得讓風將衣裳鼓滿。如果是在天上，他更像是一隻風箏，萬俟初昀驚奇地發現就連跟上他的腳步都是一件艱難的事情。可是偏偏在這人山人海之中那個矮了不止一個頭的背影如此鮮活，像是風過林梢吸引著人回頭望去。
    萬俟初昀不止一次聽到“這是誰家的孩子好可愛”之類的話語，每當這時，他總會快步走上去，用貼近的距離按在桃夭雙肩上的雙手秘密告訴那些人答案。
    這挺可笑的，他的監護也就到今天為止。
    等到整個桃縣從外到裏，從裏到外的逛完後，桃夭精神奕奕的眼神終於黯淡下來，這時天色微微拉黑，萬俟初昀隻來得及看到停住的小身體，站在路口上，燈籠袖下的雙拳緊握。
    萬俟初昀有些詫異地走上前來。
    “怎麼了？”
    “萬俟明天走好嗎？今天天都黑了。”桃夭突然拉著他的手，往旁邊的酒樓跑：“今晚就在這裏休息一夜。”
    萬俟初昀看了一眼腳下去而又返的道路，這座酒樓無疑是桃縣最好的，可不應該是一個想打尖的旅人該去的地方。
    “這種小地方的酒樓，隻管喝不管住的。”萬俟初昀輕道。
    桃夭臉上露出懊惱的神色，轉身拉著他又想往另一個方向跑，可是身後的人沒有動的意向，由於慣性一個趔趄桃夭反而撲了回去。
    萬俟初昀不急不慌的把他穩住，拍拍他腦袋：“小桃，我是送你回家的。”
    “可是今天好晚了，萬俟也累了吧，好好休息一晚不行嗎？”
    萬俟初昀忽視那眼神中的渴盼，立起五根手指：“我隻請了五天的假，今天已經是第三天，快馬加鞭的回去還需要一天多，小桃我沒有時間了。”
    早朝，又是早朝！桃夭撇撇嘴，憤恨道：“我討厭那個叫皇上的人。”
    萬俟初昀莞爾，兩人邊說邊走已經在偏僻的小道上，萬俟初昀倒也不害怕桃夭大逆不道的話被人聽到。
    “為人臣子，這是我應盡的義務。”萬俟初昀說著自己都生嫌的話，他就是如此嘴拙，隻能用這些都聽爛了的大道理。
    雖然潛台詞是——隻是義務，不是真心向往的。
    桃夭神色懨懨，官場皇家權利義務這些詞語對他而言無外乎是天外語言，那不是他的世界的東西，但是他會尊重，因為這是萬俟初昀的堅持。
    桃縣的萬家燈火已經在他們身後，桃夭回神時，才發現麵前已然是黑黝黝的山頭，腳下柔軟的觸感可以想象出是多麼厚實的桃花瓣。
    路已經在了眼前，容不得後退，桃夭自知回頭後退已經來不及。他太仗著自己熟悉地形，而忘了萬俟初昀的本事。
    一個在大漠行軍打仗的將軍，學會辨認方向和記憶地形恐怕是最基本的能力。顯然，桃夭的作戰計劃失敗，反而被對方拐上了不歸路。
    事別幾日，桃夭再一次敗在自己的輕敵上。
    “走吧，你的家是在山上吧。”萬俟初昀沒給他過多追悔的時間，桃夭隻好一步一個別扭地往山上蹭，山路很黑不過對於自己的家誰還會迷路？
    萬俟初昀看他沒有停頓的腳步，終於徹底相信這個孩子真的是住在山上的。可是更大的疑惑撲麵而來，桃山不是很大的山，比起說山嶺更像是山丘，他曾經來這看過，這裏隻有幾個獵人暫住的窩棚，沒有人家。
    桃夭到底是住在山上哪裏的？
    萬俟初昀按下心中疑惑，答案就在眼前，他不著急。
    關於桃夭，這真是一個霧般的孩子，這倒不是指他那單純和常識缺乏的程度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而是因為從他的出現到相處，都有著詭異的地方。
    比如輕靈的腳步，路上樹枝落葉甚多，桃夭居然沒有發出一點聲音。這不是輕如飄葉那就是有著絕好的輕功。
    萬俟初昀沒探過桃夭的脈息至少是知道他的體重有多少的，所以他寧願選擇後者。
    因此桃夭神不知鬼不覺進入將軍府的行為都有了解釋，包括那天在王爺府他嗅到的氣息，雖然他是出去了才遇到的桃夭，但他一直有所懷疑。
    將軍府都不怕闖的孩子，他不認為會害怕闖王爺府。
    桃夭，你到底是誰？遺忘了許久的問題再一次堂而皇之的出現在腦海裏。
    也許是因為穿過了繁華的街道走進了靜謐的樹林，聲色犬馬的消失帶來了思想的空虛，五花八門的奇思怪想紛紛冒了頭，萬俟初昀居然沒有發現身邊的異狀。
    等到迷蒙聽到一聲輕喚時，萬俟初昀恍然發現周圍竟然起了一層薄霧，白紗似凝結的霧氣，帶著微微的涼意，下意識的握緊手攥出的隻有冷汗。
    他才發現，桃夭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