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份的雨下得很密集，像是灑下一把把細長的繡花針。整個繁京城都被密密麻麻的雨絲籠起，街上有些空曠，天灰蒙蒙的，濃稠的一團巨大烏雲，像是生宣上的潑墨。整個街上寂靜的仿佛隻剩下單調而冗長的雨聲。
    小橋屋簷在滴水，漾開圈圈漣漪。大戶人家院子裏的蓮花，越發的出塵俏麗起來。晶瑩的水珠大顆地從翠綠的梧桐葉上滾落。
    細細簌簌的私語在空氣中傳開。仍舊繁複的豪華宅邸前，青石板上積滿坑坑窪窪的雨水，反射出亮亮的光線，讓人有些心涼。挽著籃子的老婦與兒媳一起站在宅邸前，悄然低語著，眼神中多有鄙夷和不屑，更多的一群人散落的站在門口小聲地指指點點。
    “哎呀，就是這洛家！可把咱們給害慘了啊！！”
    “是啊，是啊！多感謝國君聖德！沒抄他滿門，誅他九族就算慈悲啦！！”
    “可不是嘛！我家漢子從軍啊，都說現在前線緊張得很呐！都傳聖上是不是要從離將軍的千萬飛雲鐵騎裏調了！！”
    嚼舌根的聲音很快被刺耳的鐵鏈撞出的聲音湮沒。
    街上的人凝神看著從府裏走出的一排鐵盔甲的侍兵，個個臉上神情淡漠，一個接一個出來，手中拿了許多東西，都是準備繳納國庫充公的。
    洛府裏一片蒼涼，該逃的逃，該散的散，哪裏還有半點當年定遠將軍府的氣質？朱漆大門上白色的封條，刺眼。
    翠色衣衫出塵的少年，發絲散亂，眼神卻凶狠，猛的撲過去，曾經漂亮的烏色瞳仁，血紅的血絲清晰可見。
    “不要動我爹的東西！！這是我爹的！！！不準動！！！誰敢動我殺了你們！！！！！”
    洛千兒發瘋般護住手上搶得的東西，聲音不複以前的清澈，竟是喑啞一片。
    “哪裏來的野小子？！朝廷辦事也敢擋？”其中一個侍衛厭惡的推開洛千兒，洛千兒頓時倒在地下，一片落魄，發絲掩住他的麵，隻見的滾燙的液體大顆大顆地滾落，雪白的貝齒抵住毫無血色的下唇，青白色泛起，更多的是幾分不甘之色。幾個侍衛對笑起來，語氣也愈發不敬，“什麼嘛！不過是洛逸的那個寶貝的什麼樣的兒子！現在不也任我們宰割？！你還想怎麼樣？別給老子裝清高，興許那張臉蛋還算過得去，回去給咱哥兒幾個泄泄火！！！”
    那侍衛說著，淫笑幾聲伸手準備去抬洛千兒的下巴，隻聽一聲“砰！”的巨響，那侍衛已經靠在大門上不能起來，低低的呻吟。
    其他侍衛怔愣半晌，回頭看見那人一襲湖藍色的衣飾，麵容冷硬，額間清晰的三點耀眼的火紅色印記，眉目如星。他的手上，一塊黃金色的令牌散發著懾人的光芒！
    幾個侍衛的臉色陡然變得十分難看，撲通幾下跪著，一個勁地磕頭。
    “原來是狀元郎楚少爺，小的有眼不識泰山！小的該死！小的該死！！”
    笑話！想大離國人才輩出，而這位楚若言，更是在多年前那場會試上傲視群雄，無人可比，才華之高，甚至有人拿他和當年的善德帝相比！而他的武功，更是師從武林盟主蕭以，那是何等的榮耀！！也不知怎的，陛下竟娶了他當自己的念成才人，這等地位，可不是他們能擔待得起的！
    想著這些，幾個侍衛顫抖得更加厲害，豆大的汗珠層層冒起。
    “滾！！”楚若言冷著臉，一聲怒吼。“是，是！……”隻見幾個士兵一溜煙不見了影兒。
    楚若言快速的蹲下身，把洛千兒摟進自己懷裏，眉頭皺起，“你沒摔傷吧？沒關係，皇上不會牽連你的，我們回宮好不好？我叫皇上給我們賜婚，保證以後再也不會有人敢欺負你了。”輕柔的說著，楚若言漂亮深邃的眼中，蓄起模糊的液體。
    洛千兒疲憊的靠在楚若言的懷裏，雙眼輕輕地閉上，淚水就像線，迅速地滑下。
    “我現在什麼也沒有了……我什麼都不是了……”他淡淡的說著，聲音透著深深的疲憊。
    楚若言心下緊緊一揪，下意識抱緊洛千兒。
    “你，你還有我啊！離落絕對不會對你怎麼樣的！！”
    而這句話，硬生生的被一聲嗤笑堵住，“可是，我不會再回到從前了啊。”洛千兒的神情，帶著淒慘，精致的臉，一抹苦笑躍然嘴角。
    是了。
    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卻已經物是人非。
    現在的洛千兒。
    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金鑾殿上。遙不可及的地位。對於許多人來說夢寐以求的權勢與金錢。
    洛千兒其實一點都不關心這個。
    他自小出生在大將軍之家，大將的風範，一切的光圈，從很小的時候就要將他淹沒窒息。父親不喜歡他，連帶著也不喜歡他的母親。洛家的男子，有高貴的血統，威武的氣質，強勁的力量，以及練武的材質。
    可那些，洛千兒統統沒有。
    他隻不過，是因為從小羸弱而已。他隻不過，是因為太想被關注而已。
    年輕英俊的帝王，依舊孤寂地站在最高的看台上，眉目如青山，鼻梁如鐫刻，麵目似畫作。
    金鑾殿下的楚若言，似乎害怕什麼似的抓緊洛千兒的手，任他使勁的掙紮，也不肯放手。洛千兒清秀的臉蒙起一抹慍色，卻又倔強地甩過頭。不再去理會他。
    楚若言用另一隻手撩開湖藍的衣擺，拉著洛千兒跪下。眼瞼微微垂下。
    “陛下，臣是真心喜歡千兒。”
    離落陡然覺得有些可悲，眼神在洛千兒和楚若言身上遊轉一會兒，微不可聞的歎了一口氣，“算了，朕給你倆賜婚，到時自個兒挑個好日子完婚吧。”
    楚若言的臉上自洛逸去世之後終於閃過一道喜色，立刻準備磕頭謝恩。耳旁的聲音卻在一瞬間將他打入地獄。
    “陛下，微臣並不願意嫁給念成才人。”洛千兒的聲音出乎意料的堅定，淡淡的，沒帶一點感情。
    楚若言的身子猛地僵住，轉頭看向洛千兒，後者卻並沒有看他。一臉淡然。
    “微臣並不愛念成才人，微臣也是有自尊有底線的，難道陛下這樣休了微臣再讓微臣嫁給別的男人，不覺得微臣心裏會有微詞嗎？”
    洛千兒的性格，一直都是乖戾的。高傲而單純，像是一朵涉世未深的野菊花。可清楚他的人都知道，其實他有時候，真的是偏執的可怕。
    離落微愣，然後仿佛猜到了般輕輕歎息，“那依千兒的意思吧，以後你想怎麼樣？”
    洛千兒慢慢抬頭，也沒有去顧身旁楚若言慘白的臉色，漂亮白皙的小臉，聲音清冷而篤定，“臣，要去看看這個天下。”
    ——臣，要去看看這個天下。
    看看這個天下，是如何的醜惡，看看這個天下，是怎樣的可悲，看看這個天下，有多少傷心。
    “楚若言，你知道你那樣做完全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你根本就是個自私到心裏隻有自己的人，你那樣，叫我情何以堪呢？”
    在太液池邊，滿塘白蓮，風姿綽約。
    洛千兒狠狠地甩開拉住自己的手。翠綠的衣擺上繡著的翠竹，輕輕掃過玉石的橋欄。楚若言聞言，正欲再次拉緊他的手頓住，握緊又鬆開，握了又鬆，許久才緩緩放在腿側。欲言又止。
    臉色蒼白的沒有一絲血色，他又該怎樣呢？
    抱緊他，跟他說：不要走，我離不開你嗎？
    是。他洛千兒還有前途。還有很光明的未來。他隻不過十五歲。外麵的世界又是何其的多姿多彩。
    死死咬緊下唇，那天，楚若言和洛千兒都沒有說話。風帶來些涼氣。從洛千兒的身上，還散出些白露膏的清香。一切，好像終止，又好像趨於始端。
    “我爹，不可能會做出那樣的事，所以，我要讓自己變得強大，然後查出事件的真相，為我一家人報仇！！”
    楚若言永遠記得。
    那一天，一個十五歲的少年，站在太液池旁，對自己說。年輕的臉上，充滿了對未來的希冀和幻想。那個時候的洛千兒，還很青澀。直到後來千兒再次站在他麵前，卻優雅禮貌對他笑時，卻再也忘不了當年莽撞青澀的笑容。
    楚若言獨自一人站在已近黃昏的憑欄旁。身旁的人，已經走了。
    抬頭望望被渲染成絢麗金色的天空，吸吸鼻子，眼淚幹澀，心痛。但是眼淚，卻再也流不出來了。
    他試著勾起唇角，牽起一抹苦笑。
    自私到寧願傷害別人，頑固到聽不進勸言，偏激到令人切齒。
    隻是因為，我的心裏，隻有你啊。
    ——千兒，那你這樣離開了我，又叫我情何以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