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一章 迷離未央(三)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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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仁二十年,八月廿二。西北羯鼓烽火俱起,狼煙滾滾,飛沙走石,天際殘霞蔓染,濃硝彌漫。筇朝將士披甲戴胄奮勇殺敵,與苻朝鏖戰兩日兩夜,終因敵不寡眾敗於城下,血流成河。後查屍,報死五萬,傷有三萬,與苻朝等同。
    青峽破。
    延嘉殿,安陵曆弦匆匆襲步終至宮前,手間持了戰書亦因著心神不定攥出一遝水來,支退了宮人,緊了衣襟正身負手,安陵曆弦方展眸於內,極盡穩態之姿。
    “父皇。”舉步繞過屏風,眸光漫過桌前的安陵析痕,安陵曆弦略一滯,終又暗啞道,“青峽……”
    “敗了。”哀氣連連,景仁亦攢了眉目,頹敗於他二人,“將士傷亡慘重,後備糧草又逢不足,看來這墨關是也不保啊。”
    “墨關不易失手。”喉頭一緊,安陵曆弦低眸看了看手間的文書,終又揚目,“苻朝此次傷亡與我朝相差無幾,想是內力亦有所損耗。五弟故傳來一紙文書,讓我們放心。”
    “文書?”眉心漸有凸起,景仁忽虛了目於他,隱著焦慮之色,“青峽重關都破了,墨關還能不敗?”
    “這……”
    輕慎吐了一字,安陵曆弦也亦凝了麵色,餘光禁不住又往那文書上瞥了一眼。
    “墨關造有八丈高的城牆,城內百姓亦是富庶,雖糧草暫不至,他們靠著剩糧也可撐個幾日。”雲帳前的安陵析痕抽了身子,忽言聲而下,眉目皆有流轉,“五弟寂遙傳來文書,我們就放心便是。何況,青峽關雖已攻下,卻不知苻朝也耗盡了氣血,不會那麼容易打下來墨關的。”
    “這……咳咳……倒也頗有道理。”一陣幹咳,蘇衍炙隻覺下不來台,如此深妙的玄機怎又是他能懂。如此咳了半日,為賺回顏麵,景仁方又轉眸看向安陵析痕道,“那再等等吧。”
    “是啊父皇,先靜待兩日,看這墨關符朝是打得還是打不得!”眉挑斜鬢,安陵曆弦緊攥了攥手中的文書,語氣盡是激冽。
    “太子倒是說的不錯。”安陵析痕微一笑,眸光滑過半分溫色,“或許此次苻朝就是想要摸我筇朝的底呢。青峽關雖破了,卻於他半點好處也無。敬延自知此次內損極大,再打也無益。如若他還想繼續攻打墨關,我們就全力迎戰,讓他知道我筇朝將士皆是英勇善戰之輩,萬不會妥協!他想要試探,那我們就來個順水推舟豈不更好。”
    “是啊。我筇朝將士是苻朝三倍,青峽一戰,敬延深知我筇朝兵力強盛,實不好打,我們雖敗卻也給了他一個下馬威,讓他軍心有亂,墨關再戰就實在沒了底氣了!”安陵曆弦忙又接上,一語擲地,竟隱著天子的英朗。
    “好!”目閃矍鑠,景仁狠狠咬下一字,長袖負後,竟是少有的硬氣,“敬延啊敬延,我筇朝遲早要將你碎屍萬段!”
    涼風灌下,雲帳皆擺,眾人皆吐了口氣,唯安陵析痕微眯了目,淡淡看著景仁模樣心下百轉,隻覺哪一處不自在。
    自殿中折回,安陵析痕方想繞過千步廊,恰遇上月白輕衫相覆的陸翰予,不覺一頓,方又回轉了身子輕道,“事情辦完了?”
    “是啊。交代下的都辦了。”舉袖輕彈了彈衣襟處的塵土氣,陸翰予並不作笑,反歎出氣來,“我這一去半月餘,你著實為難死我了。虧得你比她狠,竟是不知那些老母子妻……”
    “做幹淨了麼?”一聲截下,安陵析痕亦凝了麵色,低音問他。
    “無一漏。”寂然抬眸,陸翰予方又淡一笑,睫眸處閃過一絲黯然,“你不怕她恨你麼。”
    “恨總比死強。”淺一負手,安陵析痕竟也微扯出笑來,旋身襲至廊前,展目於外,“那些人活著就是刀是劍,早晚要讓她死無葬身之地。”
    “當初,為何不告訴她?”微蹙眉心,陸翰予倒覺這兩人愈發瞧不懂了。
    “於江南時麼。”淡以瞥目,安陵析痕麵色稍緩,複又揚了唇際,“當初,她並不曾信我。”
    “現在信了?”
    “是太信。”長睫覆下,安陵析痕終是化了苦笑,落寞長歎,“反不好。”
    “嗬……真是搞不懂你們兩個了。”啞笑連連,陸翰予清朗了眉目,唇角隨跟著溢出半絲笑來,“別人家的夫妻都濃情蜜意夫唱婦隨,你們倒好,竟是比誰先把誰玩弄於股掌。”
    “她是倔強的女子,然心裏卻是極暖。看不慣人間悲苦,反毫不在意自己。這樣的女人我看著心疼,卻也隻能疼著,若說改變,卻是難事。她尚且連她自己都不惜,還能惜誰?”淡有笑,隨被秋風撫下,安陵析痕半眯了眸,隻看那一樹合歡開的寂寥,“三日後,風雲皆要變色,怎還分你我。”
    “是那邊來消息了麼?”移步上前,陸翰予猛一蹙了眉心,驚覺道。
    “戰事一停,接踵而來的不就是政事麼。”眉隱虛色,安陵析痕凝著明池展袖,方自袖口中掏出一張信函來,遞於陸翰予輕道,“按著這上麵的人名一一安排到霽春茶樓,切記不可道於外人。”
    “看來一向穩重的王爺也要動了。”單手拈了信函,陸翰予轉眸瞧著四下無人方才匿於自己袖口之中,含著秋之清明淺笑著,“王爺去霽春茶樓時喊著我啊,我給你把門。”
    “你去把門豈不露了我行蹤。”唇角微揚了半度,安陵析痕方是借著秋風言下,“這長安城倒是誰不知道你是我府中的管家。”
    “我喬裝打扮不就成了。”陸翰予亦冽出一絲邪魅來,然心中卻是別樣的苦,寂了半晌方又淡以言聲,“王爺可還有更信得過的人麼。如此政事,上能對得起仙逝的皇後,下能對得起受苦的百姓,我陸翰予自是要參與。”
    “仙逝的皇後……”音歇,卻見安陵析痕忽也慘笑,眉目處皆似鋪了層霜色,“母後於未央宮的那一幕我憶了一十六年,終不能忍。景仁欠下母後的,是一個天下。”
    這天下尚有苟且偷生,你卻生生逼的她退無可退!眾人皆能害她,偏你不能!因你是一朝之君,她是一國之母,未央宮三尺白綾-,你可還記得?
    斂容守拙,白衣輕展,終不過,一夢黃粱,半曲離合悲歡……
    太子東宮。
    青翠終由著日暮最後一縷秋風化了凋黃。安陵曆弦立於婉洛湖畔,漫下泠泠水波,眸下如數化了一片迷離卮色。
    風拂長衫,裹挾了秋霜露濃後的絕厲,唯他清臒身影立於湖邊不動。隻那一雙眸,由明漸轉了黯,氤氳入水波間,再尋不至蹤影。
    “太子,天涼了,加件長衣吧。”一聲嬌弱,忙見得顏蔚瑾隨聲落下便往安陵曆弦身上披了衣氅,睫眸軟下,輕聲訴他。
    “你怎麼來了?”他一驚,微將眉心半蹙,語氣含了責怪,似是不喜。
    “我……”聲漸由嗓間漫出,顏蔚瑾忙低了額去,聲音愈發低不可聞,“妾看著天變了色,怕太子一人在這受涼……”
    秋風卷下,漫過那一聲入耳,卻生生讓安陵曆弦一抖,心下如數化了暖意。
    “唉。”終是輕歎出一口氣來,安陵曆弦忙解下風氅披在她身上,暗啞道,“自己都穿不好,天涼,你快些回去吧。”
    “太子……”眉梢忽挑,顏蔚瑾竟是一滯,餘光斜上那夔紋風氅,心下隻覺一陣暖流,“妾不冷……”
    “蔚瑾,辛苦你了。”眸中一痛,安陵曆弦竟覺眼前的她像極了年少時的洛明辰,乘風再次漫下時一忙展了長袖握住她的指尖,是層層的暖意,“這些年……”
    喉頭一緊,他竟不知如何再言。這些年,他一心為她,然這個名為顏蔚瑾的女子卻隻念他一人,不知此情,如何要還,如何還能還得清……
    “太子,有你這句話,妾就知足了……”緊緊抿下唇際,顏蔚瑾即要落下淚來,迎眸看上卻是笑著,“妾甘心情願為太子做的,不覺苦,不覺難……”
    “好,好。”他略一笑,忙將她扯入懷中,清眸漫過婉落湖畔的千絲楊柳,終又低語於她,“這天下快動了,我不會讓你等太久……”
    “太子不要說了。”懷中人兒猛一抖,忙依著他額抬目相視,清弱道,“太子登基,妾做什麼都心甘情願。”
    “怎是做什麼,是做皇後。”安陵曆弦由著她青絲發間摩挲著下頜處,卻也清淡一笑,聲如呢喃,“我虧欠你,皇後位卻是我唯一能予你的了。”
    “怎會是唯一能予……”眉心漸蹙,顏蔚瑾一忙抬額視他,眸中盡化了淚,“一年了,太子為何不……”
    “想說什麼?”他漸低了眉,唇際卻染了一層明霞,淡笑了笑,是於她少有的暖意,“說吧,我都會給你。”
    “太子……”淚水終是漫下,顏蔚瑾嗓子愈發緊澀,一忙伸出指尖來抓緊他環住她腰身的手,哽咽道,“瑾兒嫁進太子府一年,太子還從未碰過瑾兒……”
    “你——”身子一寂,安陵曆弦匿於她發間的呼吸亦慢下半拍。眉眼稍凝,如此寂了半日,終又緊了臂彎狠狠環住懷內的顏蔚瑾,淡道,“今晚,今晚我就要了你。”
    “太子……”音落耳,顏蔚瑾惶然抬了目,迎上他深邃的眸子,心下竟是一暖。半晌終又遲遲發了聲,隱著哽咽,“妾知妾在你心裏並沒有她重,妾也不敢比。隻是此一次太子萬要說話算數,瑾兒生是太子的人,死也是太子的鬼!”
    淚悄然而落,顏蔚瑾眸中全是痛,隻隱忍如她,終也不敢提及那個名字!
    “你想多了。”淡以微笑,安陵曆弦卻不敢看她,唯瞥了目漫過一泓湖水清波,複而氤氳言下,“爺得不到她,怎般也得不到……”
    自兒時一眼望穿,他便知眼前那個丫頭永遠不是他所能得。她的隱忍,倔強甚至陰冷都是傷,傷著她一遍一遍,卻也刺著自己心疼一遍一遍。如今她為人妻,便更不能吐露半語。她究是想要什麼,想要什麼?凡她想要的,他都能給,然現時他終是看不懂她,或者他從未看懂過她。那個那一夜將他攬入懷中的男人,竟能如此懂她嗎?!他不甘,為何全天下隻他能懂?!
    眸光閃下一絲黠黯色,他卻忽一笑,終長歎出一口氣來,婉洛湖麵,夕陽垂下,蒙上一層淡淡煙霞色,如一世迷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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