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章 驚天子(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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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齋雅居間,鋪一張宣紙,墨千。
桌案之上熏以冷竹香,是他平日裏猶愛的氣味。甚於袍裏袖裏皆沾了去,唯不厭。案角擺一盅茶盞,漾著餘熱。一方香案不大不小,隻列如是幾樣東西,倒也顯得幹淨利落。
兩側帷簾輕輕挽上,是以貫風。夏日猶是悶燥,然這一處卻偏沉的涼。隻因牆闈處植了千株海棠,且又毗臨明池,於夏季中實可消暑解燥。六珥浮棠青玉嵌石燭台有六,吩咐下人滅了兩盞,餘四。尚有光亮如晨曦白晝。
時洛明辰踏進齋居時,安陵析痕正於案前寫字,眸並未抬,卻也知道是她。
“今日去書院了?”尷尬色猶重,便隻能硬著頭皮打破。洛明辰最不喜歡說問句,於她口中,是便是,不是便是不是,從沒有模淩兩可。然這一次,她卻是不知如何開口,甚於他前。
“想是你耳目眾多,去不去你還不知道。”潤潤而笑,安陵析痕隻緊筆下言,清朗氣息灌入,更添靜雅。
“咳咳……”握拳幹咳,洛明辰隻覺演戲實在比不過他,方才重正了身子接口,“可是想好了要去做先生?”
“容我再想想。”筆峰稍轉,字跡突重,安陵析痕仍淺淺而笑,於她竟也並無突兀。
“今日……漕運之事給了公祖卿王。”她終是兜不起圈子,時至剛剛沐浴,兩人皆還有皂香氣,清清淺淺,然她隻覺重,於他前,她便總要斂起心思,隻怕讓他察破一絲一毫的心跡。
“他倒是獻的何方神聖,能有如此通天本事。”微以言聲,竟也透出一絲玩味,不過一個秀女便有如此能耐,想是絕非簡單二字可以辦得。
“楚纖纖。”
信步上前,洛明辰旋身立於他身側,垂了睫眸看向宣紙之上的雋字,隻微笑,掩下眸中的驚異。
“楚纖纖?!”安陵析痕持筆之手猛一抖,落了半滴墨於文書。爾後終是寂寂抬頭迎望,兀然間四目相對,不自在多過坦然。手下漣墨已是汙了一片,他握拳隱一咳,便又淡道,“公祖堂弟之女?”
“你認識?”眉心稍蹙,洛明辰依是沉聲,然心下卻大抵有恙,想是他與她並非認識如此簡單。
“以往去公祖府,倒是見過。”他眯了眼笑了笑,仍又低下頭去,自下複又抽出一張紙來,運筆而寫。
“她已封做貴妃之位,明日我們倒是要去拜見她了。”寂然而歎,洛明辰隻覺這句話匿了太多無奈。位尊者敬崇,不想那楚纖纖不過一十五齡妙女,竟也能受得起眾數大臣的拜見。
“好。”安陵析痕隻淺淺啟口答下,然眸中竟渙出沉黯,是比字色更濃。
“你的字……”眼見得他轉筆處愈發濃重,洛明辰終又蹙了眉心冷聲相道,隱著驚奇,“北書剛強,南書蘊藉,各臻其妙,無分上下。然你的字卻同時融合二者精髓之處,蒼勁卻又不失雋雅,筆劃豐腴如玉筋,枝幹挺直而不屈曲,疏放妍妙,長於尺牘,筆勢恍如飛鴻戲海,大有沉厚安詳之韻。上一張便是此般,即是驚鴻一瞥便也知是力透紙背的勁古。然此一張的字跡……”她頓了話音,實在不知他如何能在聽完楚纖纖三字後便能於轉瞬間如此熟絡的調換字體,非隸非楷,概是篆了。如此功力,想是連自己都比得不上。
“藏鋒以包其氣,露峰以縱其神,是篆書。”他寂然停了筆毫,緩揚了目於她,竟不顧及她的驚詫,拂袖溫笑道,“楷體運筆要雄壯厚重,然篆書則要圓潤娟秀,或意或法,或韻或勢,大都不可同日而語。”
“是因她麼?”
沉目相對,洛明辰寂然又是出聲。然這一次,卻再等不到回複,眼見得他複又低垂了額角,虛眸看著那宣紙之上的字跡,暈染開來,竟也幻化出一片麗色。
提下裙擺舉步踏出,洛明辰隻念可笑。不過一個楚纖纖,竟想不到自己也開始這般在意起她來。甚於他的舉作,皆又與自己何關。寂寂而歎,洛明辰仰首展目於堂外,芙池靜下半闕清音,泛以波光,有粼粼爽朗入懷,四下皆靜了。
“去書院做先生,一月給多少銀子?”
方要踏出,卻惶然又有音入耳,徐徐溫色。洛明辰是以一頓,扶了廊木停於門檻前,有風吹來,拂上麵頰,複又作以清爽。月光灑了滿地斑駁竹影,兼有千樹海棠散有微香,竟都不及那一句來的痛快。氣穩於髒腑,她卻也不言,隻繼而踏步向外,徒留身影於齋居。然唇際間,竟是揚笑了。
鑄銅鎏金鏨刻精美香薰中染著烏沉香,漫惹了周身盡是濃鬱氣。珠簾半卷,望之有宮紗薄透,層幔挽垂。
白檀香木案一側坐有景仁,手持荔枝珠仁揚了弧度恰送進正坐於自己腿根之上的楚纖纖口中,濃情蜜意之情直讓玄關處的二人瞳眸刺痛,睜不開眼來。
“皇上,有臣子前來呢。”一手攬了景仁脖頸,楚纖纖恣肆的笑,眸點芷水萬千柔姿,那一笑,實可傾城。
“哈哈……怕什麼,若是他們想看,看便是了。”仰首溺出聲來,景仁一指複又夾了枚葡萄遞於楚纖纖櫻|唇之內,撩|撥逗趣道。
廊外陽色灼人的曝曬,洛明辰與安陵析痕隻站於那處,靜待景仁預先啟口。然二人,卻又是各懷心事,麵色容靜之下心思竟都如翻江倒海。
洛明辰微轉側眸,借以明色映上安陵析痕半闕清麵,然隻一瞬心便沉下一程,揪作淩亂。陽色下,他分明持了一雙暗眸,深邃無底,無一絲清舉爽亮。他鮮少有如此氣態,即是做戲,也不該做出如此之舉,卻是——過了。
“皇上,臣妾有點涼,他們把陽光都擋了。”
玉指按上太陽穴位,楚纖纖方又柔柔啟聲,大有欲要軟在景仁懷內之勢。然音方落,洛明辰即是要笑,她楚纖纖演的戲又何嚐不是一局棋,隻棋子,是自己身邊的這個冷鬱暗沉的王爺罷了。
“父皇。”愣神間,卻見安陵析痕突兀啟口,旋音繞梁,遲遲不散,“若是無事,兒臣與臣媳先行告退。”
他微躬了身子,似再躬不下,瞬時又旋身而立。三分陽色打了滿身溫暖清澈,然起落之間,他的眸光仍是沉,竟驚的洛明辰一寂。原是,他不笑時,可以這般冷。
“王爺,怎還未說話便是要走呢。”媚笑覆上,不待景仁啟口楚纖纖竟兀自起身,拖了尾長裙曳襲步上前,漸眯起眼來打量安陵析痕,半日方又柔聲而下,盡媚酥骨,“難不成王爺與你王妻沒這般做過不成?”
“回貴妃,本王自與王妃情深意切,隻這言行,皆不可與外人道罷了。”安陵析痕編了廣袖,忽也笑的爽朗,眸中化清,愈清愈亮。
“好一個不與外人道……”音落,楚纖纖柳眉突蹙,杏眼流波。兀自重著他的話,然此一句,道完唇角間卻惶然滑過一絲若有若無的苦笑。
“愛妃,來,到朕身邊來。”景仁招了手,以笑相示。他實在不喜麵前的洛明辰,便也無視的自在。然那兩人又遲遲未動,心間便總也擱不住,方沉聲啟口,“你們二人若是無事便可退了。”
一句如令,直讓洛明辰暗喘一口氣。她知這個兄長必是好色之輩,然既是附體做了皇帝,便也總要有些皇帝的架勢方可。以往裝的頗像,然此一次,有了美人兒入懷,他終也是裝不下去,惡相畢露,好是讓人笑話。
“父皇。”寂然抬眸,卻見安陵析痕接了話音,複笑,依是悅意盈盈,“景仁一十一年,兒臣因追著蔡公公索要一枚玉環而被父皇責怪,父皇現在可還知是何話?”
荔枝拈於指端寂然一頓,景仁麵色稍有冷,轉眉視向安陵析痕,眸光霎時如炬,四目相對,可讀的太多,然大抵又讀不懂,彼此唯這般盯著,他不言,他亦不語。
“多少年前的事兒了,朕全然不記得了。”一把扯了楚纖纖入懷,景仁終又緩緩笑起,眉眼裏全是美人,再不理他。
“兒臣告退。”
漸欲抽身,安陵析痕第一次拉上洛明辰的腕子退步三尺至廊外頓下。玉腕之上觸感分明,洛明辰即亦是沉了冷眸,由他握住的地方,依然於署夏中清清淺淺,汿汿涼涼。
“放下吧。”洛明辰凝了目光,淡淡揚首於他。陽光掠影滑過睫眸,映襯滿目冷沉,她兀自從他掌心抽出玉腕,幹淨笑著,“你們二人的戲可是演盡了?”
“何為戲?”他亦正了身子,廊口下餘光尚能瞥見內宮中的那二人,待回轉了眸,方又輕輕笑起,無癢無痛,“都道戲如人生,然我總是依依呀呀學不成語,竟是——跑調了。”
“方才宮中,她故意道於你聽,你故意做給她看,竟是拿我當了觀眾。”玉腕之上仍留有竹香,揮袍袖於身後,洛明辰隻沉聲道下,卻也聽不出怒,反是有些笑意。他耍了她,還能欺她不成,那笑,竟是嘲笑了!
“隨你怎解。”安陵析痕但揚了笑,然眸中猶滑過一絲沉黯。指端微闔,心,竟也凝下一息,熏得周身清涼。
一路無話,二人尚隔有五尺,依是不遠不近的距離。信步走過上林苑,但有鳳仙花香氣染指,泛入空氣中有濃濃豔香之味。然處於安陵析痕身後的洛明辰卻極盡貪婪的嗅了嗅,鳳仙花的香氣,究是有多久未曾如此細細的聞過。猶記得最後一次沾惹那花香之味,還是於蘇府中與易津離一處玩弄那朵朵鳳仙花之時,然猶是那一日,彼此離別後,她母親柳汐辭入夜便潛入蘇府殺了蘇飲一家,包括,自己。
一切都起於宿命,終又歸於宿命。何人又能說的出誰對,誰又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