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時已近天明，北國的冬季凜冽而高遠，呼嘯了一夜的風雪，巍巍壘砌在白玉欄杆之間，於明滅的光海裏氤氳成一片霧氣，襯得整個鹹陽宮若琉璃月殿。
    仍是不由的心悸，每每想起夢醒前一刻少年看我的絕望和淒慘的笑意，總是如墜冰淵。
    隨意披了塌前掛著的狐裘，踱步便出了小軒，柔軟的白色毛絨隨著高闊的東風稀疏的刮過我的臉側，我隨手一撩，竟是上好的雪狐毛皮，怪不得如此輕薄，隻是微微有些好奇罷了，這秦宮裏的人，又是誰如斯破費的討好一個落魄的公子呢。
    我起的也不算太早，不過一炷香的時間，絡繹有穿著明紅色小襖的宮人們零零散散的刮拉著掃把將積雪堆在一旁，明媚的女子們穿行於鱗次的火紅宮柱和白雪之間，一派喜氣洋洋，攔住偶經過我身側的宮女，她雖有些惶惑，卻依然畢恭畢敬的回了我的話。
    “今個兒是祭灶日呀，公子。”
    說罷不知為何滿麵通紅的一路小跑著走了。
    已經小年了麼？我在心裏默歎一聲，這並非是我第一個不在郢都過的年，卻是第一個如此心不甘情不願的年。
    忽然間有種想拔劍的衝動了，我緩緩抬起自己的右手，一道深邃猙獰的傷疤橫亙於蒼白的腕脈之間，紮眼的刺目極。
    終究是頹然的放下手，一步步挪回自己的宮殿，一路上有些大膽的宮人們對我指指點點，窸窸窣窣的傳到耳畔，倒是讓我頗為忍俊不禁，竟然是些後妃抱怨我獨占了她們的“殿下”。往日每逢下朝，璃華便會回昨夜就寢的後妃宮裏，如今下了朝便覓不到人影……怨聲載道之下難免難為下那些個宮女侍人們出出氣，竟連帶著她們也恨起我來。
    說什麼呢，我心情舒暢的推開宮門，我和璃華隻是普通的……
    我忽然說不下去了。
    庭院裏雪積得很厚，我來時還是花骨朵的梅花都開了，以一種傲骨錚錚的弧度低垂在院裏散落著黑白棋子的墨石桌前，璃華好死不死也裹了件白色的狐絨大衣，他懶散的雙腿交疊，下巴微微仰起，白玉般纖長的指尖夾著一枚黑棋，有意無意的敲打著朱紅積雪的棋盤，多少人覬覦的冕旒隨意的踢在腳下，那些流金珠簾就寂寞的散落了一地，他安靜的側頭看著我，透著點傲氣和冷豔，人襯雪，雪襯人。
    很心虛，不知道為什麼。
    故作平靜的走到他身邊，近了便嗅的到清淡的梅花香。
    “等了很久了麼？”我努力控製著聲音的穩定，笑著問他。
    “也沒有很久。”他也笑著回我，一雙墨色的瞳仁泛著溫潤，我一時間也有些被蠱惑了，璃華並非不笑，隻是往日笑起來總帶著君王的戾氣和霸道，如此溫柔而單純的笑容實在少見，我總覺得他似乎是在期待著什麼，果然如往日般下了幾手棋後，他緩緩的落下了一子，頓時死局。
    我的心跳也莫名其妙的陡然加快了，
    “怎麼，今天有什麼事？”我的心很亂，於是伸手一把將棋局抹亂開了去，今天我和他兩人不知道為什麼下的都是一團亂七八糟。
    丁玲桄榔的棋子墜落的響聲裏，我聽到他有些猶疑的說。
    “那……楚歌，和我來一個地方。”
    我不由的笑出了聲，忽然覺得現在的璃華竟還是有些少年的生澀和無措。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總覺得他在聽到我的笑聲後臉色有點泛紅，於是他低著頭急急的把我拽了出去，畢竟如今失了武功，我被他拖著腳步有些踉蹌，目光卻牢牢的盯著眼前那泛起石榴紅的耳垂，還在惱羞麼？一路絡繹的宮人們往來於積雪宮道之間，如今早朝剛過，正是宮裏少見的人來人往的熱鬧時辰，隻是幾乎每一道對我們行注目禮的視線都是如此的古怪而驚奇，於是我的耳垂也漸漸的燙了起來。
    就在我忍不住想要甩脫他的手之時，他竟一下子鬆手了，我小心翼翼的刹住了腳步，勉強沒撞到他身上，原來早已在不知不覺間到了這個偌大的鹹陽宮不知名的一角了，我來秦國實在不是多長時間，況且帝君的宮殿又豈是我可以隨便閑逛的，平日裏璃華雖然不多束縛我，但彼此也都心知肚明哪裏可以去，哪裏不可以去，比如此處我就從未涉足過。
    我穩了穩尚有些急促的呼吸，薄薄的霧氣隨著我的喘`息飄溢在水氣蒸騰的空氣裏。我緩緩的踱步上前，與他並肩。有些驚異地發現這竟是一個溫泉……那些噴薄著滾燙的水流的龍嘴，三足抵在寬敞的石壁之間，無數的霧氣，氤氳在其中，一切都變得朦朦朧朧的，環繞石壁的四周，是些開的正豔的桃花，細碎的花瓣飄散在水上，湮沒在濃重的霧氣裏。
    那些桃花，繁盛極致的像是我與他初見的那一次。
    我壓下忽然湧上心頭的不安，總覺得快要近了，觸碰那些危險的要人命的東西，我刻意笑得酣暢。
    “你帶我來你和你那些鶯鶯燕燕們沐鴛鴦浴的地方來做什麼？”
    他猛然回頭，一臉震驚的看著我，眼裏的受傷讓我忍不住湧起無邊的苦澀，苦瑟的不敢再對上他的那雙墨雲流轉的眼。
    許久許久，我裝作興致盎然的緊緊盯著不停掉落著花瓣的桃花樹虯結的樹幹，挪開絲毫目光。
    他開口時聲音無比的倦怠和失落。
    “你愛怎麼認為就怎樣吧，隻是你現在武功盡失，經脈久不流通，隻怕不好——”他語氣漸漸疏離而冷淡“隨你吧。”
    我長長久久的呆站在泉眼前，直到再無聲響時有些僵硬的回頭，身後隻有空蕩蕩的一團霧氣，我笑得落寞而決然，你可知這是一闋一旦鳴奏就注定彼此鮮血淋漓的殤歌，就像這泉畔的桃花，縱然百般嗬護，有溫暖霧氣日夜滋潤，依舊逃不過寒風獵獵，該凋零的照樣凋零，注定無果。
    轉眼就是瑟骨的寒冷，就算是錦衣綺羅也無法再捂暖，我捂緊胸前的衣襟，錐心的痛。
    於是我和衣縱身跳進了泉水裏。
    撲通入水的那一刻，我暗叫一聲不好，本來隻是讓自己清醒一下的，目的的確是達到了，水溫正好，柔柔的將我包圍，濺起的水浪激蕩起飛旋的斑斕花瓣，僵直許久的血液似乎重新流動了起來，但那些，都不是關鍵，關鍵是，這個溫泉……似乎有些異乎尋常的深。
    南人多沒者，我是個例外。
    我不會水性。
    咕咚幾聲後，很利落的沉了下去。
    白衣翩躚，缺氧太久後，腦中一片混沌，沉沉的眼眸現在很想閉上，那方泛著漸漸平複的漣漪的水麵，自上而下穿透著豎直的光線，那些懸浮於上的花瓣，流連黯淡的光影，實在很美，當然，配上我無力的嗆咳和掙紮產生的扶搖直上的小氣泡們，更美，一方朦朦朧朧的碧天，就這樣隨著水波流動著，恍若最美的華胥花夢。
    這是自幼畏水的我從沒有體驗過的絕美。
    光影離得越來越遠，一片黑暗漸漸覆來，我安靜的閉上眼睛，心道能在這樣溫柔祥和的光影裏死去，總好過馬革裹屍，血濺七步了。
    即將歸墟的那一刹，忽然有人柔柔的環住了我的肩，粗暴的撬開唇`齒，渡了幾口救命的氣，我心頭煩躁，睜開眼，隔著那些被攪渾的水流，直直的望進了他的眼裏，那雙眼，美的像是夜空般的璀璨，他緊緊摟住我，帶著我漸漸的向上遊去。
    撲騰一聲，出水，璃華一把提起懷裏臉色慘白而沒有絲毫動靜的男子，皺著眉又想去渡一口氣，在貼合的那一刻，男子撲扇著水淋淋的睫毛，一下子睜開眼，於是又相對了。
    持續了不知道多久，後來璃華回想起來，應該還是印上去了吧，最後。
    一直到那個濕漉漉的白衣男子拚命的嗆咳起來為止。
    璃華有一下沒一下的為男子拍打著背部，把力道維持在絕不會讓人舒服的檔次。他忽然也想拍一下自己的心口了，公子天策十六歲遠赴西塞，三年屠胡人幾多，心都不曾顫一下，隻是剛才也真是心有餘悸，他想自己一輩子也忘不掉跳下水時看到的那一幕了。
    那些光束，蠶繭一樣絲絲縷縷的將閉著眼的白衣男子包圍住，捆紮烏發的發帶早已散落，追逐著光影，墨絲隨著水波輕輕的飄蕩，懸浮於光影水波中的男子，絕美悲傷的讓人失神。
    還好，救上來了，忽然發力死命的勒住了懷裏的男子，引得他又是一番驚天動地的嗆咳，咳完後氣喘籲籲的倒進自己懷裏，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
    我力道盡失，眼前依舊一會兒黑一會兒明的。
    但是在“看來以後你來泡溫泉時我都要陪著你”這句話時，依舊很配合的翻了個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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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呃呃呃，好努力呀，對於那些日更三千的大人們，隻有頂禮膜拜的份了，光上麵這些，就快要了老朽的半條命……虧得這章很緊湊……啦啦啦，何時我的謙謙公子洵陽才上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