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笙起秋風，置酒飛冬雪。
    就像歐陽說的那樣，我其實過的真的挺好。
    作為質子的我理應安耽的呆在位於喧嚷鬧市裏的楚邑方可，隻是璃華約莫是擔心我不太能適應宮外的柴米油鹽，便以軟禁的借口把我綁在鹹陽宮裏。
    璃華早朝過後一般都會來我的小軒，彈琴品茶，兵法棋道，正主如此，那些個服侍的小廝自然也不敢怠慢了我，方過了小寒，殷殷切切的噓寒問暖。
    早已習慣江南那不忍冰寒秋水的濕漉漉的冬季，乍到北方的秦國，又沒了往日真氣流轉，難免懼寒的很，初雪的那夜，陷在柔軟的衾被裏，窗外疏梅篩月影，離離散散的那些紛繁伴著綿延的褚紅色宮牆的那一溜琉璃瓦簷下滴答的融雪聲，清淡的入夢來。
    夕照十二年，我還不過是個舞勺之年的孩子。
    長風悠悠，我那大衍之年的父皇因得母後手段了得，隻有正宮所出的太子殿下。
    幾朝天子幾朝臣，隻有楚宮落落的宮牆隔離那一箏箏癡纏沉浮，於這晦暗的殿宇間綻開陰冷的一枝冥蓮。
    “楚歌……”
    我的母妃，記憶裏永遠是那膝上繡的頹唐的金鳳牡丹，在這黯淡的從無龍駕禦臨的椒房殿裏澄絳成褪色的斑斕，她偶爾會這樣壓低了聲喚我，我便恭恭敬敬的抬頭，漠然的看著她一頭如雲般的發在疏落的金步搖間落魄的染雪。
    “兒臣在。”有些疏離，有些憐憫。
    暗夜流雪，我腳步深深淺淺的沒在及踝的雪裏，奶娘親手縫製的金絲虎頭的小棉鞋踢踏踢踏的有些滑稽的晃蕩在光潔的宮道裏，那年冬天，我一直有這場雪會下到永恒的錯覺，稀稀拉拉，然後湮沒整個肮髒的楚宮。
    空落落的甬`道裏回響著奔走淩亂的腳步聲，還有嚌嚌嘈嘈的急切語聲，太子在這個盛雪的夜晚失蹤了，不遠方一盞盞燈火逐漸點染，這個沉寂在星空雪夜下的宮殿，隻是因為我的任性而驚醒。
    我不知道那晚我走了多久，隻是漫無目的的，筆直的向前，無論人聲多少噪雜，都奇異的像是遙遠在另一個世界，影影綽綽的並不十分真切。迤邐而行，我忽然間興致盎然起來，生了去落梅宮的雅興了。
    落梅宮曾經的主人是個瀟嫋絕塵的女子，父皇最愛喚她梅姬，梅姬不似別的後宮般抹粉塗脂的，一身白衣恰似今冬的無人踩踏的雪，襯得胭脂般的唇色如剪梅般冷豔，對我而言，梅姬倒是比椒房殿裏的那位更似我的娘親，她冷傲的麵容會在看到我的那一刻綻出吟吟笑意，迥異於其他宮人們的阿諛獻媚，梅姬溫柔恬靜的像是個鄰家女子，她教我彈琴，教我如何用今冬的梅花釀酒，告訴我那些她未選入宮裏時的錦繡韶華。
    直到梅姬用她那雙隻適合斟酒摘花的柔荑顫抖的握著剪刀抵在我的脖子上，她的眼淚一滴滴墜落到我的後頸，直劃進了衣領裏，滾燙的嚇人。
    “讓我把我的孩子生下來吧！！”梅姬抵在我的耳畔聲嘶力竭。
    梅姬死時還緊緊捂著她的肚子，窸窸窣窣的宮人說這話時鬼祟的望了一眼破敗的落梅宮。
    我到落梅宮前時已是黎明時分了，陰雲堆砌在重重屋簷之間，青銅獸陰鬱的趴在蜿蜒的屋脊上，有些鏽斑的銅鈴垂掛在飛簷之間，在晨風裏厚重的低鳴。
    腳步已有些虛浮，幾要一頭栽進昨日宮人們掃在道旁的汙`濁的雪堆裏。
    空渙間仰頭，堆了厚厚的雪的破落的宮牆裏倏爾間跳脫出幾抹嫣然的紅梅來，瑩潤的花蕾襯著雪色，湧動血色連波。
    於是虛妄的笑出了聲，我的梅姬，永遠張揚瀟嫋的不是那死物宮闈可以困縛的。
    八歲那年，我輕輕的靠在她的耳邊，有些羞澀惶恐的叫出那聲娘親，而不是冷冰冰的母妃二字，她笑的便是如此的虛妄和決然。
    支啦一聲，我將渾身的力道都加諸於塵灰厚重的宮門前。
    跌倒在地的前一刻，看到朵朵梅花簇擁間的那個於濁世而不染纖毫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