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月行  第一章 流徵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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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徵
    花有重開時,人無再少年。
    我衣袂翻飛間心頭驀然劃過洛陽花火裏蟬衫落落的少年的低語。
    於是有什麼重重墜落到漫天的飛雪裏的心悸,茫茫然的似被生生剜出了鮮血淋漓。
    秦國的正月,有著幕天幕地的飛雪,於凜凜的風嘯裏撲麵而來,粘連到睫毛上,溫潤出支離的白霜,須彌台上四麵空曠,滲人的寒氣肆無忌憚的將我包圍湮沒。
    夕照二十三年,楚國盛極一時的霸業抵不過天算,大旱兩年,世道澆漓。岌岌可危的國勢終於在秦國的鐵騎肆虐間分崩離析,秣馬厲兵,楚江鏖戰。
    我自鳳凰台上風塵仆仆的趕往末辰宮,半個時辰後,我跪在重重帷幕間,跪在這個楚國最尊貴的女人的腳下——我的庶母,斂姬。
    “快快平身,吾兒這一走母妃可是好生想念。”斂姬的聲音慵懶而嫵媚,抑揚的語調裏幸災樂禍絲毫不加掩飾,我垂下頭,匆忙間未曾綁好的發絲順勢遮住我陰沉的眸光,這個掙紮於王座的女子,巧笑盼兮間卻是有傾國傾城的魔力。
    見我不答,她似乎有些焦躁,繡滿了繁複精美的珠簾微微顫動,抖落颯颯的躊躇。
    末辰宮裏燈火闌珊,雖是正午,殿內流光未到,依舊是燈火長明,猩紅色的絡幔不似其他後妃般用可以於夏風裏輕盈颭舞的越紗攏覆,沉冗的隱於黯淡的宮闈間,莫名的壓抑,簾後有婀娜的宮人,蓮步搖曳間卻恍若魍魎魑魅。
    簌簌的衣擺搖晃洠覓在我的心頭,莫名的挑動些許的焦躁。
    “……楚歌。”終究按捺不住的是斂姬,長久的沉默後她有些沙啞的開口。
    我鬆了口氣般的微微笑起來,也開口道“紫蘇,許久不見了。”
    羅帳內所有的聲響都是短暫的滯瀉,仿若時間被凍結。
    紫蘇,這個綺麗的閨名顯然喚起了那個雖然隻手遮天卻掩飾不住年韶的女子心間最柔軟的思愁,在她還是那個著一身明媚如夏光的鵝黃色長裙,柔柔的環著飄揚的流蘇的公主,未及笄年便名動天下的齊國公主
    “楚歌……為什麼……”三年,三年,昔年百靈鳥般靈動的少女,如今額上帖服著沉重的後冠,心計百出,豔冠楚宮,或許,或許,一直等的都是眼前這個時候,用碎裂的心肝醞釀出的質問,其實這樣的卑微,卑微到無顏懷想——“……為何三年前迎娶我的不是你?”
    我一怔,千般料想亦是想不到將我貶謫到西塞三年的紫蘇,心間懷著這般的仇怨。
    於是我一直低垂的頭仰起,一臉的鄭重“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又是短暫的靜寂,我一晃神,竟又有著回到了塞北屍橫遍地的劫後戰場的錯覺,此間年少,這時我若是知道什麼是情,便定然能觸摸到那千瘡百孔的心碎裂的嘎吱作響,近乎於死亡的腐朽的絕望透過重重猩紅色的落幕,泌到了空氣裏。
    有些滯澀陰沉的氛圍裏,我看到斜靠於王座上的身影墜落的鈍響,孱弱似一隻斷翅的蝶的身形投射在嫣紅如血的錦簾間,別樣的絕美。
    一隻纖細的手慢慢越過舞台,自沉默裏跳脫出我的眼簾。
    紫蘇的手。
    纖長的手指有些痙`攣的僵直,像是溺水一般的牢牢攀援著紅綢,骨髁分明的肌理間因為用力而可以清晰的看到微突的青筋。
    於是塵封的記憶茲啦破封,那年還是夕照十六年,我也才十五,從臨淄到朝歌,自郾都到西塞,對月當歌,縱馬大漠,也正是那年,楚國國力最盛,於洛陽會盟諸侯,鱗次櫛比的絡繹人流裏,我一眼便注意到了他——是他,不是羞羞澀澀躲在他身後的流蘇女子,而她,是他的胞妹。
    落拓的白衣,幹淨的用木簪的束起墨雲般的長發,笑容恬靜而幹淨,但是吸引我的又怎會是這些,那一眼,初見,我便沉迷於那狹長的,如女子般有著長長睫毛下的那一雙眼,精光流轉,滿目星雲,端的是睥睨天下的智謀和氣勢。就是這一雙眼,還有那幹淨如處子般的笑容,幾乎讓我醉了一生。
    公子玄機,名不虛傳。齊國太子,上通天文,下知地理,行兵布陣,舉世無雙。
    曾經嗤之以鼻的冠冕堂皇,待到真正的相熟後方才知道有些人有些事是窮盡溢美也無法形容的,玄機,是世人對他的稱號,而我隻喚他——洵陽。
    躲在洵陽身後的少女,永遠的湮沒在了洵陽的陰影裏,隻記得,幹淨纖長的手指,輕輕的抓著洵陽月白色的衣襟,有些羞澀的用那雙烏墨般澄澈的杏眼看我時的無措。
    從綿長的回憶裏抽身,迎麵對上的是同一雙杏眼,溢著細碎的絕望,原來我早已在不知不覺間摟住了那雙白玉般的手。
    “對不起。”
    三年,我不知道她三年是否等的是這一聲,但依然猶猶豫豫的開口道。
    她渾身巨震,衣袂柔軟的起伏,在我的心頭也泛起絲絲柔軟的漣漪,所以在她梨花帶雨的倒進我的懷裏時,我並沒有拒絕。
    為此,我後悔了一輩子。
    我的“母妃”在我懷裏哭得正起勁時,忽然抬頭望了我一眼,我同樣一輩子忘不了這個眼神,正是這樣的眼神,可以讓我後悔一生,卻怎樣也恨她不起來。
    有決然,有淒楚,有無助,還有茫然,更多的是恨意,但全然不見得意。
    她在我懷裏厲聲尖叫了起來,用力的廝打著,有模有樣的掙脫我的束縛,尖利的叫喊驚動了往來的宮人,她故作驚惶的自我懷裏跳出,一把躲進了“恰好”路過的父皇的懷裏,一個盛怒的男人懷裏。
    “孽障!”父皇單手摟住幾欲昏厥的愛妃,一手拿一根鞭子狠狠的抽打在我的身上,如果隻是單純的鞭刑,或許這樣我的悔意也不會這般深沉。
    一次莫須有的調戲,那個男人,竟斷了我的經脈。
    我擱置在他案塌上的請戰書積滿了塵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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