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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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的不疼了麼?如若不疼,你為何要糾結於重生的意義,為何要看不開麵前的陰霾,為何會覺得對不起舒慎,為何要想對歐陽爍致歉,為何想要否定自己,想要拋開一切,想要一走了之。
    莫不是自問之時,你沒有想過自棄。如若不是,為何意識會在刹那間遊離於身體之外,為何會讓樂之再次受那死亡來臨時的無助與絕望?
    總是規勸別人,不痛了,不痛了,不過是因為你自身沒有經曆過而已。若是真的能夠說不疼就不疼,那還有什麼悔字可言,誤字可言?
    不要隻是說說,如果你真慈悲,何不代我受過,何不受吾之所苦,承我所有來路,曆我所有可以看見的艱辛?莫要一臉悲戚的安慰,那是枉然,我不是你能可憐之人,若你真心疼我,那麼請站出來,站出來,讓我退回去,讓我再不受那煎熬,讓我永遠住在那茫茫雪地之間,幹幹淨淨,從此我不再信人,不再被騙,不再疼痛。
    你憐我,你想要安撫我疼痛已過,那出來,出來啊,一切都不會再疼了,這是你親口說的。
    那時,你看到舒慎怨恨的目光時,你不會疼痛,你看到歐陽爍臉色平平的望著你時,你不會心下淒涼。即便是時時刻刻知道那斷指並非你所願,你也必須承認你才是根源。即便是知道自己不是樂之,卻成了樂之,承了歐陽爍的情,你也不會再像曾經一樣覺得自己是個偷,而是得到的心安理得。
    你不會再心疼,即便想要自棄,你也不能,因為你看不得我受苦。
    你說不疼,那便是真不疼了,是麼?所有的人,不管是你,還是我,都不用再疼了。因為你出來了,因為你終將看開。
    不會再疼了,一切都過去了。
    “少爺,少爺。。。。。。怎麼樣?”
    是的,不會再疼了,即便再不解,我也不會自棄,即便再非我所願,我也不會逃開。那一畝三分清涼地,你替我參淨,可好?
    失重之感而來,混沌過後,抬起眼皮,便是一臉擔憂的奕叔,旁邊白衣大褂裹身,正是林醫生。
    “有沒有感到哪裏不適,少爺?”
    見我沒有說話,拿好手燈就要掀我眼皮。冰涼的指溫,腦海中不知從何方響起的樂之的淺笑,夾雜著死亡前痛苦的低吟,遠處似有梵歌唱響,什麼東西在越離越遠,仿佛要從我的整個身體裏剝離開來。
    絲絲疼痛,淺淺不舍,有什麼東西從頭至腳,從身體到意識,緩緩的抽絲而出。壓抑著不得表達的情愫,隻覺得獨我一人,隻剩淒涼。
    落淚,全在情理。
    這,就是要離開了麼?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麼?
    於是,從今,我不止是常樂,而是全身心擔負起整個樂之了麼?無了借口,無了最後的退路。
    從今,我為,歐陽樂之。
    重生六年,首次哭泣,抑製不了的哭聲從喉間瀉出,而後一發不可收拾,蜷起雙腿抱在懷中,大聲的哭出聲來。
    這一次,請讓我宣泄出我所有的無奈,所有的苦痛,切斷我所有的逃避念想。這一次,請讓我哭個痛快,哭斷所有的懦弱,哭斷所有的得過且過,哭斷所有的兩全念想。
    我是樂之,是斷了舒慎手指的樂之,所以不能再奢望他看我時微笑;我姓歐陽,所以我怨不得歐陽爍種種作為,我是歐陽樂之,我能諒解你於我父母的不留情,但血緣相連,你叫我如何能如你所願,歐陽爍?
    “樂之。樂之。”
    我哭泣,哭掉我所有的退路,將所有真實哭進心底,我是罪人,我無路可逃。
    “放開我。樂之,樂之,我是陶遲啊,樂之,樂之。”
    我為樂之,從此再也脫不開歐陽這個姓。
    “少爺。陶二少來了。你看。。。。。。”
    放鬆了雙臂,放開的雙腿,舒展開身體還有所有的情緒。我要說什麼呢?謝謝麼?謝謝你們的擔心,我已經宣泄了所有?還有謝謝你們的體諒,讓陶遲進來?抱歉麼?是我的不堅強,讓你們擔心?
    “請帶他去客廳吧,奕叔。”
    一切全部結束,一切終將開始。
    腳下一個踉蹌,得了奕叔的幫忙才站好,收拾妥當後下了樓。這邊前腳才踏上台階,下麵便是陶遲的聲音傳上來。
    “樂之。”
    若不是旁邊站著的是奕叔,我想他定會不顧所謂的教養踏上來。很鮮活的表情,總是會讓我不自覺地開心起來。
    下了樓,交代了幾句,領著他去池塘水榭。女貞山杜英交錯種植,阻了內裏高處不見究竟,下有南天竹紫色障景,叢叢錯落,隻留卵石汀步引出前路。拾步而上,乃見修竹叢生,鳶尾遍植。拐了數個彎,轉過花障,忽見漏窗木廊左右排開,人已不知何時踏在了廊上。
    陶遲推開雕窗,被雨水洗過的天空露了出來。
    “這兒倒是挺好。”
    說了就要往左走,拉了一把,搖頭。
    “那邊全是雕窗廊橋,隻有盡頭有一座八角亭,往這邊,這一排雕窗過後景致全開。”
    越往前,左側被雕窗遮住的湖景漸漸露出的端倪。一池湖光。極目,楊柳低垂。往前數步,於兩旁曲處雕窗間,無了護欄,隻數階木台延伸至水麵,旁邊樁上係了一尾扁舟。
    陶遲一時來了興致,抬腿就要上船。
    “傻了你,濕的呢?”
    “管他風霜雪雨,我自笀鞋鬥笠千年走,嗨,嗨,自在逍遙。”
    “少亂套詞了你。”
    拉著他就是不放手。
    “這次我請你喝酒,下次天氣好時,再邀你泛舟。”
    “嘿,我們把酒泛舟,好極。”
    “你以為拍電影呢?搖搖晃晃全潑完吧。走。”
    也不看他不情願的表情,拉著他走過尚緩的左折廊。
    “還以為會看見盡頭,怎麼又是雕廊右折,把景全擋了?”
    抱怨剛過,便微微地似有水聲潺湲,陶遲側耳,一陣蹙眉後,笑了。
    “我說怎麼老遮遮掩掩,原來全在這兒。”
    至拐彎處,便見幾竿修竹隱了出口。穿過月洞門,移過幾尾滑著雨滴的芭蕉葉,便見幾方蓮花汀步外的瘦石縱橫拱立,其上苔蘚成斑,藤草低垂,石間一帶清流至蘿薜深處曲瀉下來,一段縈紆過後,流入湖中。
    “切莫因大失而大悲,豈知塞翁失馬,必有後福。樂之,我。。。。。。豁然開朗,原來就是這麼回事,我悟了,樂之。”
    “破除我執。”
    聽完,心下霎時就升起這麼一句。呆了。莫因大失而大悲,失去一樣,必會有另一樣來填補。原來,還是隻因我太過偏執,失了平常心,如此而已麼?
    我所執著的,是本以為已經全全過去了曾經,我所執著的,是情意應是銀貨兩訖般的公平,我所執著的,是不知道時犯下的罪過。殊忘了,過去的本過去,殊忘了,感情本就不是一份耕耘一份收獲,殊忘了,悲傷不如改過實際。
    “樂之,樂之。”
    抬眼就是已在太湖石下的陶遲,見了我起步,一個轉身便沿著羊腸小徑行在亂石中,不見了蹤影。
    啞然失笑,這就是點撥者無意麼?但我仍謝你,是的,我謝你陶遲。
    渾厚的,有古琴聲傳來,雖隻是幾個音符,不成曲調,但繞過石間的罅隙,莫名的竟讓我覺得遺世獨立。
    “你知道,沒學過,不介意吧你?”
    “不。”
    “我是無聊時節無聊人,且料理溪山,度當世無聊歲月。你趁有趣林泉有趣酒,快招邀儔侶,過大家有趣光陰。①你們家祖宗這楹聯有意思,跟這軒名也應景,清風明月共醉軒。樂之,你得多學學,要灑脫,而不是脫塵,知否?”
    “就你懂?”
    “難道不是?想我們在新西蘭的時候,多麼有人情味兒的,怎麼越是長大,你越是這麼的冷清呢?”
    那個時候麼?那時剛過自殺期,可是意識總是遊離在身體之外,而樂之又不知去了何處,外人看來便是身體需要靜養。歐陽爍過了不久便我送到了新西蘭。
    就是在那裏複建的時候,我認識了陶遲。同樣的腿部受挫,複建的時候總能在康複中心碰上,在加上同齡同國籍,莫名其妙的相看歡喜。
    那一天,天氣不太好,下著淅瀝瀝的小雨,我拄著雙拐在廊上,遠遠地看他坐在廊外的泥裏搗鼓著什麼東西。本不想打擾,可是那時唯一一條可避雨的路徑,平視著想要走過去,卻被他叫住。
    “快,過來幫幫我。”
    看了看四周,確定了是我,或許是見不得我一臉茫然,小孩急了,催促著“就你呢,就你呢,快點,快點。”
    拿著雙拐,我不知所措。
    “喂,你沒公德心麼?平日裏看你複建蠻好的,怎麼這個時候想要唬我啊?”
    還沒等我回口,小孩急不可耐的站起來,作勢想要來拉我,可是右腿不知怎麼一彎就要栽下去。我一急,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抱上了他,正要鬆口氣,卻感到有不可扶持的力氣迎麵而來,然後後腦勺一股疼痛,被他壓在泥裏。兩人雙雙錯愕。
    這就是我倆的首次交流。
    一個結結巴巴說我沒事找事,害他摔跤。我開不了口,正麵自己嬌小羸弱。我是因禍得福,完全的控製了身體,他是淒慘異常,被醫生訓得垂頭認錯。
    “我是越來越冷清,但也沒見你怎麼越來越長進。”
    十一歲的小孩也有那閑心幫螞蟻壘搬家橋,我記得舒慎早在六七歲就不幹這種事情了。但是,當時見到那情景,心坎就軟了下來,像是尋到了舊日的夢一樣,覺得所有的一切都成了可能,世界就是想象中的那般美好。
    “你為什麼老是對我這麼不客氣。也沒見你擠兌別人來著?不過話說回來,我哥前些天又再講‘沒見過哪個學國樂像你這樣秉性的,先不說舒三公子那般深不可測,你就不能向歐陽家的少爺學學,至少給我陶冶出些溫玉的性子來?’。”
    “然後呢?你又拿什麼話來氣你大哥的?”
    “什麼氣不氣的,我跟他講的是大實話。我說古人尚有‘康傲視不羈,安放逸邁俗,秀雅好讀書’,吾尚學呂安,而非嵇康,爾實應慶幸矣。”
    “。。。。。。你大哥有你這樣的弟真是不幸。”
    “這話我不愛聽。。。。。。”
    等了許久,也沒見下句,轉身尋著他的目光望去,一人身影在石縫間忽閃忽現,挺拔的身姿,飄揚的短發,優雅不俗。
    走過去拍拍他的肩,撿了張根雕凳坐下。
    “少爺,陶二少。”
    陶遲不予理會,徑直起身擇了琴台前臨窗的軟榻躺下。
    “別介意,奕叔。”
    “就一隻狗,也配?”
    “陶遲!”
    看了我一會兒,移了眼,道了句“懶得理你”。
    “陶二少似乎對我太過於刻薄。難道陶先生的家教就是這麼個模樣?”
    “你少把我哥扯進來。”
    “誰不知道,陶二少是陶先生一手帶大,關乎家教不談及陶先生,那談及誰?”
    “夏奕,你自己做過什麼事,自己清楚。少在這裏摻乎我哥。”
    “就是因為我清楚,你們陶家的人才沒這個資格刻薄。陶二少你,又知道什麼,無非是陶老爺子跟你講的那些話,你以為這些就是全部,就是真實?
    “誰對不起誰?誰纏著誰了?說什麼我厚顏無恥?說什麼我無情無義?你以為你聽明白了,看清楚了,不過全是中傷而已。
    “陶二少,適可而止是生存之道,不要再犯我忌諱。”
    聽得人咬牙切齒,說的人臉色也不見得好。我隻是後悔自己的疏忽,明知兩人素來積怨還偏往一塊湊。奕叔向來不羈世俗,任性而為,管他老少,管他貧賤,礙他眼緣,犯他忌諱,通通是好過不得。今天口下留情,手亦未出,也不知是看在多少往昔的情麵上。
    “你顛倒黑白,明明是你這個該死的同性戀纏著我哥不放,害得我哥那樣,若不是你,若不是你,怎麼能有那麼多事,怎麼會害我家到那步田地?”
    “全是因為我麼?陶二少,你難道就沒想過,區區我夏奕一人能在陶家翻出那番風雨?你說我同性戀該死,我卻說像陶先生那樣明明是個Gay卻要娶妻生子的才是真該死。
    “怎麼?無話可說了?”
    “我哥他不是!”
    “也是,這麼些年道真沒見他跟男人混一起,敬妻教子,倒是真真的楷模一個。。。。。。。怎麼,這個時候還要勸阻我麼,少爺?若真能,我夏奕這三十多年就不會行的如此坎坷,若真能,就不會是我夏奕。”
    迎著清風微笑而來,那時我第一次見他,“有彼公子,如沐春風”,腦中突然就升起那麼一句。奕叔很矛盾,性格和長相完全的背馳。我以為他是個公子,原來是個痞子,我道他薄情如斯,卻怎知他曾用情至此。
    性至真性,而顯狂狷。存至用心,方顯刻薄。這世上活得好的,是得過且過之人,而那些真正用心生活的人,卻是百傷在生。
    對他,我本就沒有那資格去勸阻。
    “不許你這樣說我哥!”
    “那要我怎麼說,說陶先生實乃衣冠禽獸。。。。。。。”
    “住口!”
    話未落,人已至,隔著根雕桌,陶遲氣紅了眼。試著想要安撫,指尖剛碰上他的衣袖,便被一把打開。
    “樂之,他這樣辱我哥,你難道還要叫我息事寧人?樂之,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那麼縱容他,他不過是條狗,哪配跟你那樣說話,他哪配那麼囂張?”
    “陶遲。。。。。。”
    “他還是個同性戀,亂交,吸毒,還有那些惡心的玩樣兒。樂之,我不明白,就這麼下作的跟男人混在一起的東西,你為什麼要那麼護著?”
    “嗬。陶二少,要不要喝一杯,潤潤嗓子,緩緩勁兒?”
    抬眼過去,雙手捧著的封口青花瓷壇遞了過來,滿臉笑容。我還沒有看清明,隻聽一聲脆響,碎了一地的瓷屑。黃橙橙的一節枯竹滾落出來,三兩下後停在了凳根旁,方才看到一股股水流從破裂處溜了出來。
    “嗬,陶二少,你隻知用話語傷我,豈知,又傷了別人,你隻知拒我好意,又怎知這桂花酒何人所釀?”
    說完,看了我一眼後,轉身離開。身形在前方左屏右隱中無覓蹤跡,隻留空氣中越漸醇厚的桂花酒香和著遠處飄來的桂花香糾纏的難解難分。
    “樂之。。。。。。”
    我不知你意欲何為,也許隻是因為你的無聊之極。但事已至此,追究又有何用?罷了,我本來也無意隱瞞什麼,隻是我從不知在陶遲心中,同性戀就是這麼一個概念。我知他是個直的,才願與他相知,卻不曾想他竟是厭惡。
    “是的,我喜歡的是男人,我是同性戀,陶遲。。。。。。”
    花香酒香,人情疏暖隻在瞬息。
    ①引用蘭州五泉山餘香館楹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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