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誰待我覆立乾坤 第六十三章:萬裏乾坤歸一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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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藍夜回來時,正趕上最危險的時機,魔宮大殿流竄著四股不同的內力,鋒勁無比,慕奈蘭那雙與往日迥然不同的桃花眼殺氣洶湧,陰冷的盯著西流宮身後的索細宮。
“退下。”
藍夜大步跨進殿中,西流宮鬆了一口氣,才覺已出了一身的冷汗,忙帶著索細宮走人,他知道,砂袖死於誰手一開始就不是秘密。
索細宮走了,慕奈蘭身上的殺氣卻不減反增,他閉上逐漸赤紅的雙目,緊握雙拳控製自己,踏入魔宮的那一瞬間,他感應到砂袖的氣息纏繞在他身旁徘徊不散,對他而言,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心痛,無人明白。
她就死在這個地方,死在他不知道的時候,他不知道她死去的那一瞬間是否痛苦,他不能想象她孤身一人躺在冰冷的地上,絕望的等待死亡的時候,是什麼模樣。
看著慕奈蘭拚命壓抑隱忍,鳳傾泠亦難受,砂袖的死她或許也應付一定的責任,若不是考慮到她的心情,慕奈蘭早就把砂袖從魔界接出來了,那麼一切都不會發生。
“什麼時候把眼睛挖出來?”慕奈蘭開口,神情已看不出任何波動,藍夜知他不會下手對付索細宮,畢竟碧玲瓏還在自己這,故而也未擔心過,道:“你什麼時候能進無間之地,玲瓏石什麼時候給你。”
“你該清楚本少不是過來找你商量的。”慕奈蘭眯眼,氣息危險,藍夜無所畏懼,寸步不讓:“你傷勢未愈,不宜入無間之地,本君不想涉險。”
“你是以本少的傷勢為借口還是因為墨若時愛上西流宮欲桃僵李代,不願換墨雲瑕出來?或者墨雲瑕與玲瓏石之間你選擇後者?”
這本是一句陷阱,聽進殿外的墨若時耳裏卻不一樣了,藍夜的聲音像長了生命力一樣,鑽進她的胸膛,出其不意突破心口蔓延身體全部感官,來勢凶猛不及防備,將她並吞原地。
愛上……西流宮了嗎?
看到她,藍夜微微蹙眉,閉口不再多說,意識到失態,墨若時也不慌,大方走入殿中,淺橙雲錦長裙隨著腳步輕輕搖曳,慕奈蘭睨著眼掃了一掃,見她容貌清麗,氣質沉靜,確實與墨雲瑕一模一樣,唯一出入的,即是她這份冰雪之韻,想來是冰炎天五千年孤獨所就。
對上他的視線,墨若時不由自主看入了神,心中無不感歎世間還有此男兒,不同於妖皇的顛倒性別,不同於魔君的似雪如冰,他似地獄之火,足禍亂蒼生,鬼魅的紫發好比盛開在三塗河畔的曼珠沙華,妖冶而神秘,令她震驚。
她本無冒犯之意,純粹驚豔於慕奈蘭的容貌,然看了大半晌還意猶未盡,不免有些明目張膽了,鳳傾泠依然不滿,蹙著眉頭沒發作,倒是慕奈蘭,一反常態道:“你預備一直盯著本少看?”
就算他笑著,墨若時也不覺得自己應該點頭,否則下一刻腦袋得被擰下來,當下退了一步,不卑不亢道:“慕隱絕代之姿,小女子見識淺薄,未注意便得罪了,見諒。”
在此之前,她不曾見過慕奈蘭,也沒有人告訴她慕奈蘭是何模樣,但她知道,如此勾魂攝魄之人,必定就是商無憑口中的幽冥半隱十一少,除了這個男人,這世間再無人當的起豔絕人寰四字了。
慕奈蘭無心與她多費口舌,不耐煩道:“魔君有沒有告訴你無間之地是什麼地方?”
墨若時不假思索點頭。“何時動身?”
“魔君雙手奉上碧玲瓏那時。”慕奈蘭語氣冷然,與墨若時一同看著藍夜,立場出奇的一致,她道:“無間之地那等邪地,慕隱敢賭上自己的性命,魔君又有什麼不能奉陪?”
鳳傾泠聞言看了她一眼,這世上,難得還有她這種情深意重之人,畢竟著急赴死的可不多,不由起了惻隱之心,道:“一旦進入灼池,你可能永遠無法出來,若有未完成心願,我可代為轉達。”
“雲瑕是我唯一的親人,這世上,除了她我別無牽掛。”墨若時搖頭,隨即對藍夜道:“即使魔君有意防止我與西流宮主見麵,但同生活在魔宮中,遇上是遲早的,我並無把握隱瞞多久。”
“你當然沒有把握!你根本就不是墨雲瑕!”
一道女聲驚起,殿內幾人紛紛起身,但見暮梓楓破結界而入,染透血的手臂令她一身殺氣淩厲,當商無憑失口告訴她墨雲瑕被留在無間之地的時候,她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西流宮!出來!”暮梓楓一路衝上大殿,清風錯匆匆忙從回廊處走來,身後跟著的正是西流宮與索細宮。
終於,紙包不住火。
“六師妹!莫要胡鬧!”清風錯低喝!暮梓楓指著靜靜站在大殿中央的墨若時,“她是誰?你們把五師姐留在無間之地了?!”
清風錯呼吸一窒,對著暮梓楓明亮的雙眼竟不知該如何回答,場麵靜於一時,每個人都看著西流宮呆愣的毫無反應,仿佛丟了魂一樣,神情與當初在無間之地裏的影碎詩一模一樣,怎不令藍夜後怕?
沒人說話,連藍夜都沉默了,索細宮這才意識到出大事,很是擔心的瞅著西流宮,隻見他傻傻看向墨若時,嘴唇顫抖:“雲瑕?”
該麵臨的遲早要來,雖然比預計中要快些,墨若時走出大殿,這是她第一次光明正大,以自己的身份站在他麵前,“我是雲瑕的雙生姐姐,很抱歉欺騙了你。”
他們相視的第一眼,他黑白分明的雙眸裏並沒有她的身影,滿滿全是支離破碎,而她有生之年裏,再也沒忘記過。
西流宮一晃,索細宮趕忙扶住,他卻猛一下推開,迷茫的抓住藍夜的手,“聖君,雲瑕呢?啊?雲瑕呢?”
為什麼聖君帶雲瑕回魔宮卻不允許相見?為什麼雲瑕總是留在清風錯房裏從來沒找過他?為什麼這麼長時間明明同在魔宮卻隻匆匆見過一麵?
沒有人回答他,沒有人告訴他,數日來的困惑在今日真相大白,猶如利器穿心!
“雲瑕在哪!”西流宮突然發狂,奮力撲到慕奈蘭身上,“你早有預謀!是你把她留在無間之地裏!回答我!”
當日離開十八層地獄時,慕奈蘭對他說的話一次次回放在耳邊,魔咒一般切割著他,西流宮徹底失控,慕奈蘭任他抓破自己的傷口,目光越過所有人,直視藍夜,“去求你家聖君,隻要他把眼睛挖給本少,本少就還你一個活生生的墨雲瑕。”
“西流宮!不可!”
“休想!”
清風錯與索細宮雙雙擋在藍夜身前,大有大打出手的架勢,鳳傾泠當下不客氣道,“把墨雲瑕留在無間之地的不是我們,沒有玲瓏石,我們沒義務幫你去救墨雲瑕。”
墨雲瑕是自願留在無間之地的,若要負責任,也該由陌意桑來償還,西流宮卻把帳算在慕奈蘭頭上,鳳傾泠極度不爽,冷冷道:“看這樣子,她三師姐和大師兄是要放棄了,你不妨也死心算了。”
“死心……”西流宮搖搖晃晃後退,神情悲涼地望著一言不發的藍夜,男兒淚爬滿麵頰,他想起言水宮用自己的性命換聖君歸來,想起那一日魔界血流成海全軍覆沒,想起這七百年來他們苦苦守著魔界,每一日,每一分,他都不曾忘記那種煎熬的滋味。
要他如何能以一己私愛,放棄他和萬千弟兄共同守護的家園!
“啊!!!!!”
西流宮嘶聲大喊,奪天而上,墨若時緊隨而去,兩人沒一會就消失在上空,索細宮隻怕他會想不開,又不敢在這個時候離開魔界,隻能辱罵慕奈蘭與鳳傾泠,慕奈蘭無動於衷道:“西流宮去了地獄,依他的死心眼,不撞南牆必不回頭,魔君若不盡早決定,痛失右臂時可莫來怪罪本少。”
“慕奈蘭!你別逼人太甚!”清風錯咬碎壓根控製住自己,暮梓楓聽了半晌,愣愣道:“什麼意思?你要我大師兄的眼睛?”
“即使不是本少要,也會是你二師兄要。”
“你!”
“夠了!”藍夜高喝,幾人頓時無聲,“碧玲瓏,給你。”
自從轉世輪回在亂花山莊,他一直被控製著所有行動和立場,從那一刻起就,早已注定了今日。
他有別人沒有的牽掛,有放不下的人,絕不了的情,他的責任和背負不僅僅是這座屹立天地數萬年的魔界,還有死去的言水宮和萬千臣民,今日,他放棄的不是一雙眼睛,而是所有一切。
“聖君!您要三思啊!”
索細宮喊聲一起,魔界上空忽然雷鳴大作,猙獰閃電驚現天邊的同時,數十名朱砂隱現身魔界。
“慕隱,鳳隱,天象有變,人間已無光,天界風起雲湧,六道齊聚玄汶城,淚朱砂與亂花莊主已入寒嵐島。”
話畢,無人不驚,再無閑心顧忌其它,紛紛趕往玄汶城,一路上,慕奈蘭與鳳傾泠臉色漸變,心底已有預感。
他們一行數人浩浩蕩蕩出現在玄汶城時,此地已人山人海,颶風大作,亂花山莊成千上萬的弟子與六道道者合力施法控製天象,法光在夜裏頻頻乍亮,借此可見天界紫雲翻滾,萬分異常,不斷落下人間的驚雷更是猙獰無比,場麵令人歎為觀止。
“若持續,無約束的陰陽城封印將破,地獄十八層的鬼魂會逃竄逆行婆羅洞,人界將麵臨一場浩劫,眾位同僚有何應對之策?”
在場不知誰人說了這麼一句,鳳傾泠忙撥開人群擠到湖邊,隻一眼,便知寒嵐島進不去了,湖麵上的結界強大到她前所未見。
索細宮順著聖君眼睛的光亮看向紫京的方向,隻見一大片墨光閃過,他記得,那是扶挽音的暗士,由此可見人間很不太平了,在他的印象裏,除了七百年前那一次,天地還不曾有過這種場麵,“聖君,這是何情況?”
藍夜數年如一的麵容難得出現變化,卻是連自己也無法控製的噩耗,他沒回答,但他知道,那個人要出現了。
那是個何等恐怖的存在,每個存活三界六道中的人都知道,他可在一念之間,翻轉乾坤!
“到底是何方妖孽出世?此等詭異天象見所未見。”有道者對此百思不得其解,活了幾千年,從沒見過這麼奇怪的現象!
“這紫雲究竟從何而來?我等是否需上天界走一趟?”
“天界聖地豈是你我隨意可進入,何況你看,如今這情況,何人進的去?”
“力量愈發強了,我們不能坐以待斃!”
無數人聚在一堆嘰嘰喳喳,走的走,來的來,各地消息從不絕耳,緊接著酆都城結界被破,陰陽城惡靈逃竄人間的消息接二連三傳來玄汶城,除了六道道者,大部分精怪都持觀望態度,沒有一人想的出對策。
“諸位同道看,玉芒山處有仙光去了天界!不知是哪位上仙,如此絕境下還可上天界!”
有聲驚呼,眾人舉目望去,果真見一道仙光照亮半邊天,穿進了狂湧的紫雲。
“本少去趟千白山。”那道仙光無疑是陌意桑,慕奈蘭交代朱砂隱貼身跟隨鳳傾泠後,毅然去了天界。
不同於以往的費力,穿入紫雲後,慕奈蘭一路被神秘力量所引,隻消眨眼便站在了千白山的宮殿裏,身旁是一襲白衣的陌意桑,兩人默契的相視一眼,並不言語,將目標對準天王中的人。
“陌意桑,七百年後的今日,你若無逆轉乾坤,此次形滅將無法再入輪回。”
藍衣人的聲音憑空響起,陌意桑聞言未有反應,倒是慕奈蘭半眯雙眼,“什麼意思?”
“七百年前你仙身寂滅,藍玲瓏投入三魂中顯現額前,故非眾力所可取,若非仙身毀,三魂滅,藍玲瓏將永存你額前。”藍衣人神色平靜,“他已蘇醒,將來索取。”
他說的隨意,慕奈蘭聽的心驚,扶挽音曾說藍玲瓏是他與生俱來的,從不曾取下,竟然是這個原因。
“你是何人?”陌意桑開口,情緒平靜,顯然未受影響。
“你們應當不知,遠古洪荒之期,天地未成,九泉未設,三界未立,無間未啟,混沌未驅,屹立九重之上的,乃神之界。”
藍衣人語氣不疾不徐,傳入兩人耳裏無異於平地驚雷,“神界?”
三界六道包羅宇宙萬象,以天界為至高無上的尊榮,從來沒聽說過甚至想都沒想過天界之上竟然還有神界!
“我與他,來自神界。”
一語激起千層浪大抵不過如此,穿破時空的衝擊不餘一星半縷,強勢而來,慕奈蘭微睜大眼,記得初次到千白山,初次見到他,就有一種千言萬語描繪不出的高高在上,卻未想的如此遙遠。
遠古洪荒,神界,如此不可思議。
“七百年前你若不死,數百萬年之後你將是已滅的神界唯一主宰。”藍衣人看向陌意桑,數千年前,他穿透重重天闕看見了九重天宮上的陌意桑,隻一眼,即知此人將是通往神界的唯一,隻可惜了七百年前那場浩劫。
陌意桑似乎對自己的過往並無興趣,淡淡道:“神乃蒼生萬物之主宰,既是如此,幽冥之子索取玲瓏石有何用處?”
“他所取之物並非玲瓏石。”
既非玲瓏石,又何苦造就那等毀滅?他仍有不解,卻不再問,藍衣人更不會多說,而慕奈蘭更在意的顯然不是這個問題,他看著陌意桑額前聖光泠泠的藍玲瓏,目光逐漸深邃,良久,卻未開口。
天界就在如此寂靜之下巨震不止,漫天紫雲以不可阻擋之勢浸染了千白山,陌意桑揚手一揮,但見幻象中,一道紫光位於寒嵐島處破天而上,滾滾紫雲在一瞬間渲染了天地,此等場景何等熟悉?正是他到過無數次的幽冥界,那片天,便是如此模樣。
這一刻,他們都確定,三界將定。
陌意桑化白光離開千白山,慕奈蘭欲尾隨,遭強大結界強行囚禁在了這座千秋永寂的宮殿裏,聽藍衣人的聲音送入耳畔,跨越整整一段漫長的年月,扶挽音與慕奈蘭的年月。
“遠古洪荒遺留的神魂,今時將啟乾坤,非人力所能阻。”
玄汶城,風靡雲湧,來勢洶洶,天界的寒雲攜著無盡仙氣墜下凡間,湖水上的結界不攻自破,漫天徹地的紫光穿越亙古而來,所有人紛紛醒悟,終於大亂。
“天哪!是幽冥之子!”
“幽冥之子!”
“快走!”
“大家快走!”
驚恐四起,已然不及,紫光浸染了三界六道的每一寸土地,逃,又能逃到哪裏去?
混亂中,人群相撞,呼聲不斷,鳳傾泠被朱砂隱前前後後圍著,阻擋一切危險可能,亦擋住了她盯著湖麵的視線。
沒有人注意到她隱隱在發抖的身體,也沒有人看到她狂亂不安的內心,隻有她自己知道她在害怕著什麼,卻不肯承認。
在眾人煎熬的等待中,玄汶城湖麵忽然法光大亮,一道身影一躍而上,攜帶狠戾煞氣,正是淚朱砂。
“什麼情況?”見她,鳳傾泠忙問,早已泄漏在眼神的惶恐將她暴露無餘,而淚朱砂似乎也知道她在擔心什麼,道:“主上醒了。”
雙腿一軟,鳳傾泠幾乎站不穩,艱難的挪動腳步想要往湖邊去,淚朱砂握住她的手腕,麵無表情的一句話,直直釘入了她心口。
“來不及了。”
隨著她話音的,是一道衣袂破空聲,眾人抬頭望去,天邊盡頭處,有女子橫空而臥,渾身浴血,烈豔滿空。
“是習寒弋!”
索細宮驚訝脫口,暮梓楓等人大驚,定定的看著滿身鮮血的習寒弋緊緊抓住隨後出現的若成風幻成雨,那兩人通體散出霜白天光,生命已然到了極限,由此可見寒嵐島內究竟發生了什麼。
來不及驚訝,來不及準備,甚至來不及問她是否後悔,一切就再也追趕不及,鳳傾泠瞪大了淚水模糊的雙眼,看著習寒弋手握若成風幻成雨直上天界,大喊著陌意桑的名字,一路靈氣蕭瑟,藍光灼灼,一如幼時那般耀眼,那時,她牽著她的雙手,在漫無盡頭的山路上緩緩行走,而今,她們鬆開彼此,走到了盡頭。
紫光風馳電掣穿透了她的胸膛,迸射出生命最終的顏色。
這一刻不知有多少人明白,原來永恒也不過一瞬之間。
鳳傾泠高高昂著頭,顫抖著雙唇無法發出一丁點聲音,眼淚像是這場血雨,闃然逝去,猶如過往種種,觸摸不及。
耳旁呼嘯的風,瞳空中安詳的浮生,倒映著十八年來寒嵐島中彼此相依的兩個身影,她們在風雨的磨苦中漸漸行遠,最終碎裂成塚,淹沒初衷。
“傾泠,原諒我……”
最後,習寒弋微笑凝視著熟悉的身影,她品嚐到了自己苦澀的眼淚,五萬年命定,壽終歸屬流嵐之氣,這,就是我的結局,隻是傾泠,為師欺騙過你,利用過你,傷害過你,也真心的愛著你。
一如十八年前帶你回寒嵐島,一如相依為伴的那些年月,隻是如今,為師要與你永別了。
“不要!”
一聲遲來的呼喚撕心裂肺,習寒弋轉瞬消失,在鳳傾泠徹底被淚水模糊的視線裏,化作霧氣流向了寒嵐島。
一段不及追溯的時光,好比一場隔世經年的夢,夢裏勾勒出眉眼,夢裏輕聲歎息,夢裏悄然離去。
寒嵐島十八年愛恨情仇,除了她承受著心如刀割的痛楚,除了她無法停止的淚水,習寒弋的死相較若成風幻成雨的真身,未在所有人眼裏留下痕跡。
命脈相連的若成風幻成雨在紫光的籠罩下融為一體,化作一顆純白的玲瓏石漂浮在颶風當中,神聖光芒俯瞰八荒,撥開沉睡了七百年的麵容。
時間在這一瞬間隱去痕跡,空氣在這一刹那停止流動,眾生如虛浮的流影,永眠在這時空的寂靜。
紫光朦朧處,一雙雲白掌心將玲瓏石收攏,天地驟然無光,陷入一片混沌漆黑,靜如死亡之城。
鳳傾泠再次感受到視線時,發現已身在亂花山莊殘音樓頂,不遠處的幽冥之子身環無盡之光,不見真容,反照映出濃夜下陌意桑的容姿清華,白衣似空穀冰雪,藍玲瓏與藍夜的眼睛一般,穿破雲巔。
他們彼此都清楚,今夜,乾坤將定。
當紫光纏繞在身旁時,藍夜並不感到畏懼,也沒有絲毫的反抗,他掀起眼簾,直視紫光濃煙處看不真切的容顏,道:“慕奈蘭答應過我,打開無間之地。”
千年萬年的霸業他可棄之不求,一界之主的尊嚴他可棄之不要,這對溘然長逝的言水宮,對魔界那些千千萬萬死去的人而言,是恥辱,是背叛,哪怕粉身碎骨,堅持到底就是忠誠!可他不能,他有放不下的人,他有牽掛著的紅塵,他……無能為力。
鳳傾泠與陌意桑誰也沒有動,但見紫雲托著藍夜浮上半空,強行逼出他的三魂,洶湧法光頻頻映亮他扭曲的麵容,彷如當初破封之時,令拚命趕到玉茫山的索細宮心痛如鈍擊。
“聖君!!!!”
猛一陣強烈血光,碧玲瓏脫體而出,三魂回體的藍夜滿麵觸目驚心的血,痛喊聲響徹雲霄,狀似癲狂。
碧玲瓏聖光大放,照亮玉茫山一夜回春,翠微萬裏,藍夜緊閉空無雙目的眼眶,任身體輕盈落下,他的世界,從今開始,一片黑暗。
“雪空!!”
一片碧光中,從天界而來的清風錯緊緊抱住藍夜落下殘音樓,和著不斷飄灑的血,淒涼的哭喊回蕩在夜晚的雲巔,痛徹心扉。
“清風……”藍夜臥在她懷裏,微微顫抖著想要觸摸她的臉龐,隻是盡管碧玲瓏光芒再耀眼,盡管她就在眼前,他也再看不到她的眉眼了。
為了西流宮,為了墨雲瑕,為了她!藍夜受盡踐踏!拱手相讓了他的尊嚴,他的眼睛,他的所有一切,這一場結局七百年前便已注定,或許曾心有不甘,或許曾胸懷壯誌,或許曾仇恨深重,而今,皆已失去。
魔界繼妖界之後,與這一場蒼生主宰之亂再無瓜葛,七百年後的今世所尋求的,無非因果輪回的一次了斷罷了。
清風錯的哭聲逐漸遠去,安靜的殘音樓頂僅剩三人,陌意桑望向紫光濃豔處,依稀記得七百年前初見幽冥之子,便是在仙身毀滅之前,與如今所見並無差別,未想竟是芸芸眾生皆不知的神姿。
他道:“玲瓏石於上神有何用處?”
“你需毀仙身,滅三魂,方可取出藍玲瓏。”
清遠的神音帶著沉靜七百年的空曠直入人心,一襲灩灩紫服的浮紫走出了深深雲霧,他眼中倒映著沉吟的世界,寂寂的虛華輪回,沒有悲喜,沒有情緒,深紫瞳孔流動著沒有溫度的熠熠浮華,如他額前聖光虔誠的紫蓮。
他走下青蒼幽遠,撼動千丈紅塵,落落浮生。
與此同時,殘音樓頂藍光忽起,千白山藍衣人攜帶四顆玲瓏石現身人間,神的光輝遺落不知多少年歲,降臨在這毫無預兆的夜,蘇醒了曠世的沉靜。
“玲瓏石怎麼在你這?慕呢?”四顆玲瓏石都在他手上,必然是慕奈蘭出事了,鳳傾泠揚手,望舒劍憑空成型,殺氣驟然間喧天而上。
“我已將他囚在千白山。”藍衣人道,“你與他終將殊途。”
話音落地,望舒劍氣橫掃而去,臨至門麵,他開口了,簡單一句話,鳳傾泠聞如晴天霹靂。
“你與我,皆來自已毀滅的神界,你將永生無法破封,若得許可,或可回歸最初。”
“鏗!”
望舒劍落地,驚雷乍亮天際,刹那間風卷殘雲。
跨越三界,與天同壽,天地之主宰,但卻……無法破封?鳳傾泠驚恐萬狀地將視線轉移到陌意桑臉上,像是在等在著答案,茫然的神情在得到對方的肯定之後,猛地突破陰霾,凶煞到了極點:“他說我是鳳想兮,你說我是遠古神祗,若我不死,這一世……”
“這一世若你不死,將以今生名義,就此永生。”藍衣人平靜道,鳳傾泠卻倏地發了狂,“為何我將永生無法破封?!為何就我一人無法破封!”自從離開寒嵐島,那些她從未適應過的人,從未熟悉過的身份接踵而來,用刀劍,用鮮血,用刻骨的傷疤逼迫她接受過往,逼迫她忘記原本的姓名,而今,她曆盡千辛接受了鳳想兮這三個字,承認自己的前世,並做好了破封的準備,卻突然被告知鳳想兮不過是曇花一現,而她永遠無法回到慕奈蘭深愛的那個身份,無法得到慕奈蘭等待七百年念念不忘的名字……
這怎麼能公平?在她失去鳳傾泠唯一親人的時候,要她與鳳想兮相關的所有撇清關係?
怎麼可以要她再用下一個不知道的身份,活在沒有慕奈蘭的神界裏?
“你沒有元神。”
浮紫開口,陌意桑豁然開朗,若未猜錯,元神已尋到了。
在他的注視下,浮紫攤開掌心的白玲瓏與碧玲瓏,同懸浮在空中的四顆玲瓏石彙聚一處,六種光芒散發出驚天的顏色,穿過重重天闕,照亮千白山中慕奈蘭與勒緲雲,暮梓楓三人蒼白的臉色。
“你的元神附在玲瓏石內。”陌意桑昂首,記得習寒弋曾說鳳傾泠在無間之地裏掌控了玲瓏石,那等現象令所有人百思不得其解,由今可見原因在此,如此理所當然,他道:“元神附靈物如此之久,已掌控了靈物本身,長久而持,一物將毀。”若元神毀,鳳傾泠將自此消失在三界。
輕歎一聲,陌意桑道:“既是如此,無論元神是否取出,屆時還請上神送玲瓏石返回天界。”
法光應聲而起,擦過從話中驚醒的鳳傾泠,直擊陌意桑。
“住手!”她聽到自己尖銳的叫聲,仿佛跨越一個世紀的漫長,那年錦泊城中杏花林,扶挽音淺笑頷首,風華卓絕。
一切來的太快,沒有預兆的別離。
法光臨及心口時,亂花山莊突然紫光大盛,陌意桑未防間重重撞入一個懷抱,在法力的衝擊下,兩人雙雙退了十多步才堪堪站穩,慕奈蘭的下巴抵在他肩上,一口鮮血噴吐而出,染紅勝雪白衣。
“欠本少那麼多,想死?沒門。”
“你……”陌意桑抱住完全貼在身上的人,摸了滿滿一手的血,從未失控過的九重上仙雙眸一抬,刹那風雲湧動!
慕奈蘭借著他的力氣站起身,紫發懶懶垂在臉頰旁,掩不住重傷之下的蒼白,他看著飛奔而來的鳳傾泠,揚手築起結界,將自己與陌意桑困在結界內。
“扶挽音的一生作為滄臨蘭家而活,陌意桑呢?為天下蒼生而活?你若有自私的想法不妨說說,本少也隻是聽聽。”慕奈蘭語氣戲謔,神情卻異常嚴肅,桃花眼因近在咫尺的藍玲瓏而半眯著,唇角鮮血汩汩而流,千年如一日的妖嬈,百年不遇的虛弱,陌意桑心間猛的一抽,抱緊他的腰,反問了一句:“十一少以為呢?”
四目相交,慕奈蘭揚唇朗笑,拇指輕拭唇角血漬,眼神輕佻:“毀仙神,滅三魂,你一死了之本少豈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偏偏為你覆立乾坤,如何?”
陌意桑瞳孔驟緊,不及追究,結界撤下的第一秒鍾,慕奈蘭迎麵挨了鳳傾泠一巴掌,風刮過臉頰,火辣辣的疼,他卻感覺不到疼痛,看著這張臉,過往曆曆在目,痛如刀割。
今日,他了解了洪荒未啟之時的開始,但早在無間之地裏鳳想兮對他說那句話的時候,幾千年的感情,就已結束了。
她說:我回不來了,最後一次,慕奈蘭,保重。
回不來,他的鳳想兮回不來了,他孤獨的守了七百年的風霜雨夜,在荒蕪之山走出了一條漫長的道路,滿懷思念等待著的那個人,再也回不來了,淚水再一次襲擊眼眶,慕奈蘭昂首微笑,鳳傾泠傾身抱住他,她不知自己永遠也不會知道,在她愛上他的時候,他的愛,結束了。
“我曾怨恨為何所有人都當我是鳳想兮,曾怨恨為什麼鳳想兮欠下的債要我來償還,我一度痛恨每個人看我的眼神,痛恨他們透過這張臉看著另外一個人,但我不曾發現,我的所作所為都將由鳳想兮一力承擔,我對你的背叛,對幽冥界的異心,顛覆著鳳想兮幾千年對你的忠誠。”鳳傾泠用力禁錮住慕奈蘭清瘦的身體,咬著牙任眼淚濕透臉龐,無間之地裏,當慕奈蘭以血肉之軀將她護在身下,當她記憶一片空白的在鳳隱殿醒來,才發現,自己多麼需要鳳想兮這個名字,哪怕舍了今生的身份。
她不知道自己是在什麼時候,將慕奈蘭根種在了靈魂深處,直至痛入心扉,才算幡然醒悟。
有什麼關係,還有什麼比失去更糟糕?
我是誰?你叫過我的名字嗎?似曾相識的言語回響耳畔,至今才能領悟,當時他的痛入骨髓。
“無論能否破封,我都將以餘下的生命證明我是鳳想兮,輪回千萬次還是鳳想兮。”鳳傾泠踮起腳尖,輕輕吻在慕奈蘭唇角,滑落的淚水不知屬於誰,在慕奈蘭為陌意桑以身犯險的那一瞬,她知道,糾纏於宿命的三人,將在今日徹底散場。
殘音樓頂闃然無聲,鳳傾泠顫抖的聲音和看似永不會破曉的今夜,在慕奈蘭心底留下了最後印記,他緩緩鬆開手,親自將她困於結界當中,唇角勾著淺淺溺愛的笑,落入鳳傾泠眼底灼燙不已,乃至三界六道千年萬年孤寂,不斷憶起,痛欲窒息。
“記住自己的姓名,好好……活一場吧。”
雲淡風輕的一句話,在歲月的見證下釋懷了所有執念,斬斷了七百年的桎梏,生死前世轉瞬虛無,天地無情輪回宿命,不知人非花草木,妖非無情物。
浮紫出手,陌意桑躍身六顆玲瓏石中,聖光下,記憶忽然走向那些斑駁的歲月,一抹紫影橫臥樹林,一襲墨衣拂柳淩波,一座聳立雲巔的山莊,一段輪回人間的相逢,跨越時空重重,浮生蒙蒙,而他,也早已分不清身在九重之巔,亦或粉墨人間。
仙氣浩大,仙光萬丈,濃夜頃刻轉晝,陌意桑去往蒼穹,紫光環繞周身,仙氣散盡四海八荒,慕奈蘭遙遙望著,忽扶搖而上,化畢生修為,穿進陌意桑額前。
六魂十四魄於天穹之上激烈碰撞,傾世風華中,最後一刻藍玲瓏脫體而出,普照大地。隻是茫茫雲深處,再不見妖魅驚世,優雅傾覆。
蒼茫大地鑄成一段段浴火繁華的傳說,七百年血色開闔,人間二十年風華訣別,他們絕處逢生,帷幄心誠,以命之名,以血付塵,惟願棄巍巍紅塵,殊途同歸。
九重天宮你坐化,萬裏乾坤歸一刹。
百年之後的三界六道,總有人會想起那一夜來自亂花山莊,女子悲痛瘋狂的哭喊聲,以及那顛覆天界的藍玲瓏之光,照亮了千白山中暮梓楓悲絕的麵容,照亮了殘音樓下清風錯哀慟的雙眼,照亮了玉茫山腰處痛哭流涕的人間帝皇,照亮了終結七百年之亂的三界六道。
曾有人問起是誰助慕奈蘭破開千白山的結界,曾有人問起為何一同與慕奈蘭去了千白山的勒緲雲後來再也沒現身,曾有人問起魔宮裏的那個是墨若時還是墨雲瑕,曾有人問起為何清風錯不在魔界。
還有有人問起,一百年前亂花山莊裏那棟於一夜間消失的殘音樓去了哪?
隻是,沒有人回答。
所有的恨都隻能用愛去化解,當恨融化,剩下來的也不再是愛,而是兩不相欠。
不知又過了多少個桃枝妖嬈的季節,鎖青山的桃花開了敗,敗了開,這座無人敢踏足的山有一條明顯而狹小的道路,有人曾見白衣女子一步步的踩著走進深山,滿山落花不見掃,也不知,那是否隻是幻覺。
她在這座山一住數百年,常想起他曾說:本少等了你七百年,尋了你七百年,念了你七百年。
每當這個時候,眼淚不能抑製,如今……七百年已過,她給了他一場沒有他的婚禮,他便還她一場沒有他的日升月落。
但她始終等待著微弱的希望,清楚的將那一句也許刻進了心裏。
“百年,千年,萬年,也許更久,他們或將重生。”
遠古洪荒的神,許了一句也許,給她漫長生命無法了結的希望,而她也將以漫長的歲月去遺忘慕奈蘭離開前說的那句話,那句令她午夜夢回,痛如千刀萬剮的訣別。
待千年轉眼而逝,玄汶城空城依舊,有婦女倒於堤柳旁,靈魂將入從酆都城逃竄而出的惡鬼之口,幸得少年身著白衣,仗劍而過,出手相救。
“多謝公子相救,敢問高姓大名。”
婦女巍巍顫顫俯首跪地,但見那少年氣質出塵,仿若仙人,一雙與人迥異的銀瞳甚為清冷,不覺看傻。
“風卿淩。”
婦女磕了個響頭,“公子府居何處,來日也好登門拜謝活命大恩。”
少年抬眸,目光掠過玄汶城口,依稀再見三匹駿馬勢如兵臨城下,依稀再見千年前那一夜的亂花山莊。
“公子……府居何處?”
少年眸光氤氳,布滿水汽,轉身越下湖水,不曾再踏足人間,一心卻已染了紅塵,眼前仿若玉樓桂殿,墨衫逶地,謫仙玉顏。
“宛在水中央……”
扶乩春秋三千場,紅顏白骨陳未央,此生須待蒼茫。
芸芸眾生,且待風盡。
——————————————————————————————————全文完。